浩然散文特写之《春夜》
(2023-12-19 07:2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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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散文特写之
《春夜》
你别看马纯这个老头子又矮又瘦,嗓门儿可又高又豁亮。他唱得一口好河北梆子。据说,在他年轻的时候,有一年,顺义城里大庙会,邀来名角金刚钻唱《大登殿》。那天,他爬在台前一棵树上看戏,台上一喊“宣王娘娘上殿”,他的嗓子痒痒的受不住了,王宝钏一叫板,他也脱口唱起来:
“金牌那个调来呀,银牌那个宣……”
跟金刚钻来了个合唱,马纯的嗓门儿没被压下去,全场的人,个个喝彩。据说金刚钻还要找他请教,不巧马纯早回家走了。
马纯的嗓子,让穷给锈住了二十年。那年闹旱灾,他把仅有的二亩薄沙地拆卖掉,变些本钱,搞起小买卖来。饥一顿,饱一顿,直到解放以后,他才定居下来,在城东关摆了个小烟摊子。
去年公社化的时候,这五十多岁的老两口看出这是个金江山铁饭碗,就收拾收拾搬回老家,参加了公社。马纯是自幼在农村里摔打出来的,加上心里高兴,干起活来,他能跟年轻人赛。
过年之后,下了一场瑞雪,雪一化,队里开始春耕山坡上的棉花地。同时公社宣布了按劳计工、多劳多得的办法。宣布的这一天,马纯回到家里,一进门就朝老伴说:“多做活多记工,到月多领钱。咱们早睡吧,明天好早起。”
老伴半真半假地顶撞他说:“你呀,往后不要把钱挂在嘴巴上,有吃有穿,总往那里钻干什么?”
马纯嘿嘿地笑了!
野外,春天的气息很浓了,树枝抽芽、麦苗返青。
马纯使着两头杠子驴,套绳拉的紧绷绷的,土浪在犁铧上翻滚。四亩地耕完时,日头正平西。趁歇牲口换耙,他装上袋烟,在地头上走圈圈。
大台地地势很高,地北头有一个很大的土坎子,年年雨水冲塌,变得非常陡。牲口胆子小,耕到地北头远远地就不往前走了,留下三步远的生地。按包工规定,要用镐把牲口耕不到的地边、坟间都给刨熟。于是他把烟袋掖在腰带上,拿过镐,就吭哧吭哧地刨了起来。刨了一袋烟的工夫,才刨了锅盖大的一小片。马纯算计着,刨到天黑也许能刨完,可是地就不能耙了;今个这一个多劳动日挣不上,明天还得补耙。他正犯愁,忽听西邻焦三朝他大声喊了起来:“加油啊,老头子!”马纯抬头一看,只见这个毛小伙子,两腿蹬在枣条耙上,挥舞着鞭子,飞快地跑着。他耕的也是四亩地一片,看样子已经耙完了。马纯想:这个嘴勤手懒的年轻人倒赶到我的前边去了!他没顾再往下多想,扔了镐,拉过牲口换上耙,就耙了起来。
耙盖完正好天黄昏。他停住牲口到北地头用脚趟趟,地头生地经过他巧妙的耙盖,不用手剜,冷眼看是看不出来的。这使他满意几分。往回走几步,又扭过头望望,走几步又望望。做小买卖的时候,他做过许多亏心事,不知怎么,这一回,他胆怯得很,好像身背后有一个人睁着两眼看着他,他心里跳的厉害。
正在这当儿,生产队长从南地头走来检查工作。队长弯腰看看,忽然来个大转弯,朝西边焦三的地里走去了。
马纯深深透了一口冷气,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
月亮从东树林子露出半颗脸来。生产队部办公室的窗户灯光明亮,几个人影儿在上边晃荡着,生产组长一个接一个向记工员报告生产进度。
马纯最后一个来队部送牲口。他在村头磨蹭了许久,直到对面看不清人的眉目,才往回走。他迈着笨重、迟钝的脚步,脑袋像骆驼脖子下边的铜铃似的搭楞搭愣的。
饲养员从他手里接过牲口,逗趣地说:“喂,王宝钏该登殿了呀!”
要是往日,马纯又得跟他说笑起来。今儿个他满心里乱糟糟的,就怕跟人说话,勉强苦笑一下,就去放套绳子。
这时候,队部屋里传出队长的声音:“咱们队五百多亩春耕地,地边要都耕的半生不熟,加在一起就是几十亩拿不住春苗,要减少多大产量?你想想,不长粮食,将来拿什么发工资?咱们社员吃什么?……”
这席话,仿佛是一根针,刺在马纯的心上,脑袋轰的响了一下。他低声问饲养员:“队长是批评哪个呀?”
饲养员生气地说:“除了焦三,还能是谁!”
马纯听了这句回答,扭身就往外走,蹒跚地走进自己家的黑灰门楼。
院子里失去了往日那种宁静。从西边猪圈里传出小猪喧闹的叫声。
马纯走上前去,伏在墙上往下一看,两只黑光光的小猪,扬着头,朝他哼哼的叫唤。
老伴儿端着一盆子热猪食走出来,迎面对他说:“看这两个小家伙你爱不爱呀?”
进了屋,老伴儿说:“听人说焦三耕地偷工使假,哄弄大伙儿。你耕地跟他挨着,怎么不看着他点,指教指教他?”
马纯心里乱糟糟的,把饭碗打的巴巴响;怕老伴再说这事,放下碗,扯过一条被子就睡。
老伴以为他累了,也没过意。
夜是这般深沉、安静。马纯仰卧在热炕上,看着屋顶,屋顶粉刷的雪白;摸着被子,新被子软绵绵。他们老两口子从城里搬回来,一个担子挑着全部财产;社员让出这两间房子给他住,队长怕六月连阴天土顶漏雨,劝他把工资攒起来,买些瓦。瓦买来了,队里拨来人,不吃不喝,给他把土顶换成瓦房。眼下连小猪都有人给送来……这么想着,他心里觉得透不过气来。
这当儿,老伴儿猛然坐起来,说道:“坏事了,坏事了!”
“怎么啦?”
“我们妇女组挑选的棉花种子,堆在保管股的炕上,我把一簸箕挑出来的坏种子也放在一边。夜里有出车搬料的,要是它们给掺在一块儿,大堆种子又不纯了。”老伴儿这么说着,已经起来披上衣服。接着,拉开两扇门。一股冷风直吹进来。
马纯若有所悟地坐了起来,嘴里喃喃自语:“对,对,我也可以把做错的事情照样儿救回来呀!”
他跳下炕,从门后抓起大镐,就朝野外奔去。
在撒满月光的大台地上,响起敞亮的梆子腔:
“金牌那个调来呀,银牌那个宣……”
发表于《北京日报》1959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