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散文特写之
《车厢里》
(2)
讲到这儿,老太太冲着两个旅伴说:“你们瞧,我不是马马虎虎就提他吧?我们镇上每年选一回代表,这事儿我还不懂!都是党教导出来的好青年呀,身旁总是这些人,我们这些上年纪的人,就越活越有意思,越活越有希望哩!”
这当儿,那位跟女列车员走后不久的车厢代表又出现在门口,座上的人同时把脸转向他。
小伙子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他那褪了色的蓝上衣的胸前,别上一个长方形、紫地锈着黄字儿的证章。刚刚的矜持和拘谨不见了,他俨然成了这儿的主人,而坐在车厢里的每个人,都是他盼之已久才来临的贵宾。他从车厢那一端,沿着座位朝这端走着,看着,像要把每个人都记在心上,两只细长的眼里,充满着深情。
女列车员在车厢的那一头开始打扫,车厢代表走到她跟前去,他们在谈些什么,后来又在争让,只听车厢代表倔强地说了句:“我怎么就不能呢?这也是大伙的事情,我是代表大伙儿帮帮你的忙呵!”接着,旅客们看到,车厢代表拿了一只沾了水的墩布,在女列车员扫过的地方拖起来。他动作的姿势有点笨拙,用的力气超过了需要,不大工夫,便满脸通红,汗珠淋淋。过一会儿,旅客们又见到这位车厢代表挽着袖口,手拿一块抹布,挨着座儿擦桌子、窗子,他沉着、老练,仔细又认真,一点点灰尘都不肯放过。
最先发现小伙子这个活动的是那位热心的老太太,她没吭声儿,只是得意地望着对面那个女学生微笑。女学生也像有点不好意思,便和解地跟老太太谈起家常。这时,女学生发现女列车员从车厢那一端开始售餐券了,她想起自己早起还没有吃饭,肚子里实在饿得厉害。而女列车员是从那一头开始,轮到最后才能卖到她这儿。她偏着头朝那边张望,觉得女列车员的动作实在慢。
“同志,请把钱准备好。”
这当儿,一个和蔼的声音在女学生跟前响起,猛抬头一看,原来是车厢代表。他手里拿着餐券和零钱,亲切地望着女学生。原来,车厢代表也从车厢的这一端售餐券了。不知怎么,女学生有点儿慌乱,好不容易才从那个塑料的手提包里找出钱来。
列车穿过了廊坊和天津之间的一架桥梁,继续前进。
女学生把刚买下的餐券,小心地收起,朝对面的老太太看一眼,见老太太正闭着二目养神打盹,她便悄悄地把那个一直放在座位上的塑料手提包拿过,放在行李架上,而后,使劲把身子往里靠,给那个不知到什么地方忙碌去了的车厢代表腾出一个很大的地方。仿佛,一会儿的工夫,那个穿蓝工人服的工人变得高大了,地方小就坐不下他。
车到天津,车厢里又涌上来新旅客,接着是安放行李,寻找座位的忙乱。一个人要坐那个空出来的位子。女学生连忙说:“有人。”一会儿,又来个人坐下了,女学生又以同样的话撵走了对方。后来,女学生索性把自己的塑料手提包拿下来占住位子。就在这个时候,一只鼓鼓的红包袱放在上边。女学生头也没抬,说:“对不起同志,这儿有人。”
放包袱的人说:“我不坐了,让给这位抱小孩的同志坐吧。”
女学生猛仰脸一看,说话的人是车厢代表。他手提着红包裹,怀里还抱着个小孩子;他身边站着一个妇女,像是乡下人,抱着另一个小孩子。
餐车开始售饭了,车厢里渐渐显得空荡起来。车厢代表回过头看一眼,只见另一端那个座儿上的原来三个人都去吃饭了,唯独剩下带着两个小孩的妇女没有动。他赶快走过来,问道:“大嫂,你为啥不去吃饭?”
“同志费心,我不忙。”妇女笑着回答。
“孩子缠着你不方便吧?你去吃吧,把他俩交给我。”
他的态度诚恳、实在,是不容推辞的。妇女把小孩交给车厢代表,自己带上大孩子吃饭去了。
不一会儿,那个老太太回到车厢里,一面四周围寻找,问车厢代表:“小孩的妈妈呢?我替她带孩子,让她吃饭去。”
女学生也随后跟过来了,连忙说:“大娘,让您慢慢吃,我带着孩子还不行?”
车厢代表使劲摇头,朝怀里的孩子努努嘴。两个人这才发现,那小孩已经在陌生人的怀里睡着了。他睡得那么香甜,小嘴角上挂着笑。
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也回来了。他靠在旁边的位子上,对女学生说:“同志,你过来坐我那个地方吧,让小孩子躺下睡,在怀里不舒服。”
女学生抽身站起,说:“你坐吧,我站会儿不是一样么!”
列车在飞奔,车厢里荡漾着欢乐又和谐的声浪。
一九六一年九月十七日草于北戴河
发表于1961年11月30日《光明日报》。收入《北京街头》、《浩然全集》第18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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