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太阳当空照》

（5）

     赵久岱对爹留下来占个棒劳力的地盘，心里总是有点不顺气，就噘着嘴，一个劲摇头。

    老汉看着面前这个人真是憋气。他心里冒火，想说什么，又压回去了，一转身，慢慢地朝着自己的工棚走。他的脚渐渐地从快到慢，信步走到一个居高临下的平台上，倒背着双手，直挺挺地立在那儿。那凛冽的寒风，迎面吹过来，撕扯着他的衣角和他那灰黄夹杂的胡须。月亮刚从山那边露出半个脸来，夜雾象一块巨幅的薄纱，蒙在小河和沙滩上，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影影绰绰，呈现着一种神离奇妙的色彩。他仿佛看到那满滩的不是沙石，而是随风滚起的麦浪，又好象顺着风闻到一股稻谷的清香。他想，这不是幻觉，一切都要到眼前了；才几天，大片大片的沙石滩被清理干净，被压在下面的黄土，给人们解放出来，重又见到了太阳光；人的力量就是大，这种力量更无法估量。老汉心里那一点点的不快，立刻烟消云散。他快步走下平台。

工棚里的人们都已睡熟，他轻手轻脚地推出一辆小车，又另外找了一只篓子，拴在靠车把的地方；接着，走到沟里，一锨一锨地装上沙土，三个篓子都装满了。他直起腰，喘口气，心里不知怎么，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要是真行的话，一个推沙的人可就顶一个半人了。他

这么想着，运足了力气，端起车把子一推，满行。他心里那股高兴劲简直就没法提啦。他又连着推了两趟，才回到工棚，悄悄地睡下了。

第二天早起，工地上忽然有一个人挥着胳膊大喊大叫：“你们快来看哪，赵贵老汉一个车子上推了三个篓子！”

    好多人闻声跑过来看稀罕。不一会儿，路两边聚了好多人。

赵贵老汉推着三篓小车，不慌不忙，稳稳当当，在人们的包围和喝彩声中，挺胸摇胯，大模大样地走过来。他把沙石倒在河里转回来之后，放下车子，把大儿子叫到跟前，说：“我今年六十二，你还不到三十岁，我能推，你就不能推？这是给我们自己干活，快干，多干，干出胜利果实是自己的……”他说话的时候，嘴对着儿子，两只眼睛却是转来转去瞅着看热闹的人们，意思是给大家听，号召大家来干。

    这些话果然生了效。小青年们立刻都停了车，找篓，改装，不到晌午，整个小车队的小推车差不多都装上了三篓。

    赵贵老汉在工地上立下头一功，把个赵久岱喜得不得了。当天晚上，他把自己的褥子撤下来，悄悄地铺在爹的炕上。偏巧，给走进来的申明钦看见了。

    申明钦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问他：“久岱，队里有个老汉子，你觉着怎么样呵？”

    赵久岱心直口快地说：“是个好爹，比我强哩。那几个老汉要是没分到别的队，再让他们回来吧。”

申明钦也忍不住笑了说：“你光是认了账还不够。党一再号召我们走群众路线，跟老农学习，目的并不在于他们有力气，主要因为他们有经验。明天你跟我到大坝那个队里开个现场会去，回来之后，你更要拿他们当宝贝啦！”

下

    赵贵老汉比别人更高兴。每当收工回来吃了饭，他不去躺着，常常站在工棚外边，踢踢腿，抡抡拳，跟别人大声谈笑一阵。他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年轻了，也很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不老。他吃饭总是先撂碗，走路使劲挺着胸脯子，嗓子眼发痒，使劲咽下去，也不当着年轻人咳嗽一声。这位火一般的老人，从生活实践中又得到一条宝贵的经验，逢人就乐呵呵地说：“嘿，我这回算是知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句话的意思了。一个人的精神好坏可是非常重要。要想精神好，先得思想好；思想一好，你看着今天的事情喜，想着明天的事情更喜；这一喜，精神就好，精神一好劲头就大，人老也就不显老了。”

    这天傍晚，正在吃饭的时候，儿子满面堆笑地跑来找他：“爹，晚上您参加个会。”

    “叫我开会。”

    “爹，往后您别光顾动手了。”

    老汉又噘起嘴巴：“用不着你照顾我。”

    儿子笑着说：“我要照顾您的身体，也要照顾您的热情。”

    老汉对儿子这句话感到莫名其妙。他撂下饭碗，就一面猜想开会的内容，慢慢地往队部走，进门一看，不由得笑了。他心想，这是怎么凑的，一屋子人除了儿子，都是老掉牙的老汉。其中有炊事员、保管员，还有铁匠炉的老铁匠和老木匠师傅，这是啥会呢？

    一屋子老汉，几乎都叼着烟袋，几杆烟袋一齐冒烟，把个工棚搞得烟雾蒙蒙。

    赵久岱坐在一边，一面往火炉子里加炭，一面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好象得了喜事似的。人都来齐了，他抿着嘴笑了好久才宣布开会。他说：“我们今天开的是军师会。从今天起，我们这个军师小组就算成立了。过去都怪我不虚心，没有重用大家。人家别的小队早就有这样的会了，我上午去听听，开得真好。往后，有事情咱们就坐在一块策谋策谋。只要你们想到对加快工程有好处的办法，尽管说出来，我要是再不虚心，你们就批评我，找申队长批评我。众人捧柴火焰高，大伙都来添把柴禾吧。”

    赵久岱的话虽然不多，诚恳、热情，把在座的老汉们都给说得咧嘴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