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太阳当空照》

（2）

     赵贵这一代渐渐长大成人，他们记下这笔深仇大恨，也怀上了回去重新成家立业的雄心壮志。他爹临死的时候，还扯着他的手说：“好孩子，长志气，回去吧，那边什么都能给你。”当时，他不止一次地联络众人要打回去。可惜，在那乌云滚滚、暗无天日的年头，干这种事业，简直比登天还难。他们有儿有女有累赘，却没有创业的本钱；回去要苦干，要下血本，立刻不能拿出吃的穿的来，起码要过一个年头，这一个年头可怎么活呢？土地改革，赵贵分了五亩地，第一年收获不小，一家人吃糠咽菜，省下一石玉米。第二年春天播完春地之后，他就用木轮小车推着锅碗锨镢，领着老婆孩子来到沙石滩。他们在山上砍了些树枝子，搭个窝铺，又挖个地灶，开火烧饭。一家人就这样动手创业了。他们千辛万苦，背沙子、拣石头，从地心里折腾出一块地；接着撒下了种子，撒下了丰收的希望。土地不辜负好心又勤恳的人，小苗随风长，绿茵茵一片爱煞人。不料想，六月来了一场暴雨，洪水卷着沙石，象一群吃人的猛兽一般闯过来了。老汉一见雨来，就招呼全家人，搬出他们所有的东西，想挡住水道，保住这小小的一块土地。赵贵老汉搬着一个大草捆，刚想往水流中去堵，一个浪头把他打倒了，老伴拚命把他拉上岸。这时候，洪水已经冲向他们的小窝铺，夫妻俩顾不得土地，拚命跑过去抢东西。老伴钻进窝铺里抱被子，木梁坍下来砸破了她的头……

    老汉一病十一年，老伴额头上也留下一块永远不能消去的伤疤……

这一切一切，不过象窗外的寒风一样，从赵贵老汉的面前忽地一阵就刮过去了，幸福的喜悦立刻又充满了他的心头。他磕打了烟袋，抽身站起，依旧是信心百倍地对老伴说：“这回你就等喜信吧。集体力量大，还有什么困难能挡住我们？一定要让沙石搬家、河水让路！”

    第二天早起，搬河开荒的大队人马要出发，阿陀街里象是开了庙会。锣鼓喧天，人群涌涌，好热闹哇！赵贵老汉更象是燃着火的人。你看他，棉帽不戴，赤着半秃的头顶，二目传神，满面红光，黑白夹杂的胡子，根根都在笑。他左手给大儿子提着衣服包，右手给二儿子拿着干粮袋，送人的本来应跟在后边，他偏偏走在两个儿子的前面，昂首阔步，俨然象个领兵的将军。直到出了村，他才稍稍放慢了脚步，走在两个儿子中间，又特地把昨天晚上讲过好几遍的话，重复地嘱咐着两个儿子。

    “孩子们，改造沙石滩，可是咱全公社的大事情。你俩这回去了，就是跟着众人，给咱子孙万代造福。爹爹的心，你们俩是知道的；这几十年来，我端起碗来想那块地方，拿起锄头想那块地方，连睡觉做梦都想着那块地方呵！我一想到它，就跟有人撕我的心那么疼痛。”老汉万感交集地说，扭脸对着大儿子：“老大，你还记得吧？你那会还没有镢把高，我就给你安了一把小镢，跟在我后边刨土；渴呀，累呀，晒呀，你一边刨，一边抹眼泪，我咬着牙，不回头，不理你。”他又转过头来对着二儿子：“老二，你大概也没忘，那会儿你五、六岁了。你娘跟我拣石头，背黑土，把你撂在山坡上玩。你捉蚂蚱，逮蝈蝈，倒也乖乖地不麻烦大人。我们光顾干活，忘了管你，你玩着玩着，躺在一大块石头上睡着了。这时候来了一只狼羔子，它舔你的脸，扯你的衣服，一口叼住你的大腿。你醒了，吓得嗷嗷叫。我和你娘疯了似地赶过去，才把狼撵走，救下你。你娘如今一想起这事还浑身打抖。你们那会都小，记事不懂事，还会怪做爹娘的狠心肠。咳，爹娘的心你们哪里知道？你们看——”因为两只手都占着，他用下巴朝野地环指半圈，说：“咱们这块地方多肥，多好。要知道，沙石滩那边比这儿好，比这儿肥；就象个核桃，流油的肥肉给包在硬壳里了，那几千亩好地给沙子、石头盖住。只有我们老辈的人才知道那是一块宝地，开发出来，我们社就发了大财。我是老了，不的话，跟你们一起去，干他一场。你们俩去了，可要好好干！……”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竟被大队人马丢在后边；一口气走到三里远的朱汉崖头，两个儿子才强把赵贵老汉留下了。

儿子们走了，老汉觉得，自己那颗老而不衰的心也跟去了。他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那里的工程，惦记着那里的儿子。工地上来了搬粮、运炭的人，只要被他碰见，不管人家多忙多累，他也要把人家拦住，从头到尾问个全；工程进度，儿子们的干劲，问了一遍又一遍，人家都说烦了，他还觉着听得不过瘾。他最惦记的是人们的干劲，特别是两个儿子的干劲。人民公社化以来，身边发生的许许多多的事情，使这个饱经人生寒暖的老汉得出一条经验：不管什么事情，就是天大的困难，只要人们一条心，一股劲，就能成功。高崖水库那条大坝，好几里长，把两个山头都给连起来，拦住了汶河水，变成大海洋，是人们用一车一车的土石堆起来的。村前边那条大公路，过去走小车碰了头还让不开，眼下又宽又长，穿山越岭，三辆汽车并着肩走也不碍事，这也是靠人一锨一镐修出来的。沙石滩搬家，沙石河让路，这是一个千难万难的大事，只要大家齐心合力，照样可以干出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