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抬头见喜》

（4）

 新珍嫂拍着手说：“呀，怪不得你这个客人这么好请，敢情是打着小算盘来的！”她神情一转，又认真地说：“生产搞的好，全凭社员心齐，干劲足呵！就拿我家老二来说吧。人家那思想，谁也比不了。在家那会儿是好样的，当工人去又是好样的，没去上半年，就当了班长，管着二十个人；一说农村需要人，人家又是头一个报名。他回到家，比过去更强了，说干就干；才三个月吧，人家挣了一百多个劳动日了。老妹子，你说句良心话，我们老二怎么样？”

淑文低下头，红着脸说：“嗯，他不是个浮漂人。”

新珍嫂又接着说：“人家出去三年，可出息了！还学了文化，你看街上那黑板报上写的字儿多好，一个一个都像蝇子翅似的。别看就念了两年书，我看比你这个高中生不眼下。他跟先二年大不同了，又能说，又能道，见啥人，说啥话，一说就是一大套。不信，找个时间，你就跟他盘盘道。”说着，她神情又一变，笑眯眯地问：“老妹子，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怎么你俩一见面，好像有仇似的？跟姐姐说说呀！”

淑文噌地站起来，一把拉住姐姐，说：“快走吧，你听外边都打起锣鼓了！”

三

街上涌满了欢乐的人流。男男女女都穿得整齐干净，平时不爱打扮的也打扮起来了。大家互相祝贺问好，平时不爱说话的人话也多了。家家户户的门上都贴着耀眼的春联、喜对儿。所有的粪堆上都插着用高粱秸做的谷子、玉米、芝麻，象征着人们夺取丰收的志气。西头大队部的院子里是各种会班的出发点，门口挤得人山人海。

锣鼓敲打起来了，喇叭吹起来了，人们欢呼、鼓掌，会要开始了。

新珍嫂拉着妹妹的手，使劲往队部那边挤。她恨不能把老二拉过来，先让妹妹看个够。

“来，来，上来呀！”她把妹妹拉到一块大石头墩子上。她们眼下边正是连扭带跳的小学生走过去，随后是妇女霸王鞭。新珍嫂只是扫一眼，就紧紧地盯着后边。后边出来的果然是高跷。她摇着妹妹的肩头，大声地喊：“你看，你看！那个扮许仙的就是我家老二，多俊呐！”

她两只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许仙扭呀跳的，两只手使劲儿攥着，浑身都替许仙使劲儿，嘴里不住地夸：“我们老二神啦！腊月那回，他踩在那么高的两根棍子上，不光是大翻身，还来个大劈叉，一纵，又站起来了。嘿，在场的人都给他叫好。你瞧，你瞧，过来了。”高跷走近了，走近了，她失望地笑骂着：“咦！娘的，怎么这个许仙不是我家老二扮的呀？唔，他准是在后边耍龙灯了。那个在头边耍绣球的就是我家老二。你瞧，他那小身段多灵活，别人谁也比不上他。”

新珍嫂兴致勃勃地说着，她的脑袋随着舞动的红绣球摆来摆去，又替舞绣球的人咬牙、使劲儿。走近了，走近了。她又失望地叹口气，笑骂着：“娘的，怎么也不是他！”

再后边是“十不闲”。一看那两个矮墩墩的个子，就不是她家老二。

妹妹突然叫了一声：“姐姐，你看后边那是什么会呀？”

新珍嫂抬头一看，从院子里又出来一队小车。每辆小车后边一个人推，前边两个人拉。车子被各种颜色的绸布打扮得五光十彩，在小锣小鼓的伴奏下，走过来了。第一个车上是一块高大的木牌子，上面画着高粱、谷子、玉米、大肥猪、大壮牛。他们扭着扭着停下来，从后边跳出一个穿红袍子的人。新珍嫂惊喜地大叫一声，使劲儿拍着妹妹的肩头说：“穿红袍的才是我家老二，没错儿！你看，你看！”

那个穿红袍的果真是老二新立。这会儿，他正用低沉却又有力的嗓音唱着：

……

说去年，道去年，

     老天跟我们把脸翻，

     受旱的青苗一百五，

     大水淹去二百三……

新珍嫂被老二的声音吸引住了。她想起去年的灾害，打了绺的禾苗，淹在水里的青庄稼穗子。当时真把她吓傻了。她背着丈夫，偷偷地烧过两次高香，还在暗地里作过逃荒的准备。当时村里的干部都说：“不要怕，全党全民要大办农业，城市也要支援我们了……”可是新珍嫂心里还是没底儿，对这话有点信不住，整天总是愁眉苦脸的。现在她回想起自己那时候的呆傻的样子，还觉着有点儿好笑哪！

这时，新立踩着鼓点还在继续唱着：

     不松劲，不悲观，

     人的力量能胜天；

     工农兵，大团结，

     齐心协力胜困难……

他唱着，扭着，又到了后边一辆车子跟前停下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