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抬头见喜》

（2）

 新珍嫂并没有把这事情硬往心里记。她觉着，自己对妹妹的小心眼儿是清楚的，眼下已经有了八成，只要老二一当上工人，这亲事就算板上楔钉了。

新立见她牵驴进了门，忙迎上问：“嫂，你回来了。”

“瞧你，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新立脸憋得通红，气得把脖子一扭，说：“你干什么去了？”

新珍嫂笑了：“直说多好，还跟嫂子来绕弯弯干啥！”她把小叔子拉到屋里，又添油加醋地说：“我到那儿一讲，我婶子我妹子就都同意了。只有一件，人家淑文还要上学，上完学就在外边找工作，人家不喜欢在这个穷村里呆一辈子。你哩，得赶快去工厂当个工人，不的话，人家不同意，事情就算吹了！”

新立一听，眉一皱，嘴一噘，好半天才说：“她同意我还不同意呐！让她找合心的人去吧，我打我的光棍儿！”

不久，北京下来人招收工人，社里选拔最优秀的青年应招，新立被选上了。新珍嫂谢天谢地，自然立刻把这消息传给了淑文。这时淑文已经考上农业专科学校。到了新年，新立回家过节，淑文也放假在家里。新珍嫂就让老二去接淑文来家住几天。意思是，妹子要的条件，老二嘴里没应，行动可是都应下了她，还有啥说的！趁这机会，快把婚事订下来，淑文一毕业就结婚，新珍嫂的心愿就了却啦！

新立没有听她的，把嘴一噘：“嫂，你别想好事儿了，我跟她没关系！”

新珍嫂说不动这个倔人，就借了头毛驴，亲自去了。

妹子也没听她的，脑袋一晃：“大年节的，谁有工夫走亲戚，告诉你吧，我不稀罕他这种工人！”

唉，唉，这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呵？新珍嫂给这两个人闹糊涂了！

夏天，老二从厂里下放回来了，新珍嫂心里又多了块病。死马当着活马治，这回春节前两天，她到娘家接妹子。淑文早在新立下放前一个月就毕业回村当了技术员。见姐姐来接她，二话没说，收拾收拾就跟来了。

新珍嫂心里又燃起了希望的火……

新珍嫂想着往事，又估计不到未来，心里沉闷，不由得叹了口气：“咳，咳，老二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儿，工人你当半节儿回来了，又要往山旮旯子钻，人家姑娘能愿意？反正或长或短，就这一回了，管不了我不管，你别怨我当嫂子的不关心你！”

她这样嘀嘀咕咕，一个早晨没落神儿。

二

村子里互相拜年的热闹劲儿过去了，街上出现暂时的安静。

新珍嫂移动着脚步走出屋，来到东厢房的窗根下边。东厢房里住着老二。吃完饺子，他就把那一群下放回乡的工人和村里几个小伙子招来了，钻进屋子里再没出来。屋子里嘀嘀咕咕，不知干什么。说不定他们正在化装。对，今天队里要走秧歌会，这些人都是秧歌会里的台柱子。老二要是一打扮起来，那才惹人爱呐！

这时，厢房门吱吜一声打开了，新立从里边走出来，回手又带上了门。

他是个身材高大，体格壮实的小伙子。他穿着嫂子年前替他赶做的新斜布的棉袄、棉裤，灯芯绒的千层底新棉鞋。昨天下午嫂嫂才硬把他按下，用一把钝刀子给他剃了头。白光的头皮，把那健康的脸膛衬托得更红更美，把两道眉毛衬托得更浓更黑。再一看，他的两只大手上，沾满了黄乎乎的泥浆。

新珍嫂不由得叫了一声：“哟，你这是干啥呐？”

新立朝她笑笑，露出一嘴整齐的牙齿，随即弯腰从地下拾起洗脸盆子，想到水缸里舀水洗手。

新珍嫂又叫了一声：“别使凉水，北屋里有热的。”她故意支使老二到自己屋子里去。

新立刚要转身，迟疑一下又停住，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子凉水，又跑进厢房里去了。

新珍嫂苦笑了一下，又咬牙切齿地朝着老二背后，想骂两句又没有骂出来。唉，还是工人，白在外边跑了好几年，见不得人的东西！

原来，新珍嫂的娘家妹子淑文正在北屋里坐着。

妹子是她接来的。去那天，她故意让老二替她赶脚。回来的路上，她把毛驴打得飞跑，想把两个年轻人丢在后边，让他们私下里说说话儿。这两个人偏偏不离开她，一前一后，活像卫兵似的，一直走到家门口。到家，新珍嫂借口送驴躲出去了。她头脚走，新立后脚也离开了家，直到天黑摸门儿他才回来，衣服扯破了，手掌上划了个口子，直滴血。

新珍嫂生气了：“小爷，你这是干什么去了呵？”

新立说：“我们上山规划盖房地基去了。”

新珍嫂说：“大年根，你上哪家子山呀？”

新立故意提高声音，回答嫂子，嘴巴却冲着北屋说：“建设山区嘛！要不，我们从工厂里要求回乡干什么来了？”

新珍嫂说：“干啥不说，就撕成这个花瓜样子？不要命了？”

新立更放大声音说：“只要干有意义的事情，命不要有啥关系！”

老实人这些话，显然是弦外有音，是有意给另外一个人听听。可是新珍嫂没理会，她怕老二难堪，宽让了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