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送菜籽》

（1）

     傍晌午，托儿所的保育员们正给孩子们洗脸，蔬菜组组长孟昭仙，象穿云的小燕一般飞进院子里。

    这个二十一岁的闺女，细高个，圆脸盘，弯眉俊眼，一根扎着桃红头绳的大辫子，在背后一摇一摆，这就更增加了她那机灵、活泼的神气。这时候，她满脸通红，脑门和鼻梁上挂着汗珠，走到孟大娘跟前，微微有些气喘地问道：“娘，有我的信吗？”

    没等娘开言，坐在旁边的几个妇女就忍不住嘻嘻地笑起来了。这一笑，倒把昭仙给笑乐了，扯住娘的胳膊摇着：“娘，快给我，一准有。”

    大娘故意嗔怪地瞪她一眼，说：“人家笑你这派疯相哪。一天到晚火烧火燎的样子，信，信，可有谁给你写信来？”

    昭仙扫兴地噘起嘴巴，停了停又问：“投递员来过吗？他每次从咱村过，都要到这里找水喝，你没见他？”

    娘说：“没有见。昭仙呀，别这样……”闺女没有听完她的话，就又飞出门外。她深深地叹口气。

    正给孩子擦手的孟三嫂望着昭仙走出大门外的身影，微微一笑，对大娘说：“从前没听说你家大妹子跟谁搞对象，就是从上集买菜籽回来，变得定不住神，总是火爆爆地盼信，许是找到了吧？”

    李四婶也插言说：“昭仙是个精明的闺女，用不着你挂神，保险给你搞个好女婿。”

    孟大娘听着大伙议论，心里美滋滋的。有几个做娘的不惦记闺女的婚事？大娘对自己的闺女是放心的，因为闺女是个有主见的人。可是，这几天闺女吃饭不甜，睡觉不香，她有些心疼，又有几分恨那个人。她暗自想：要写信就快一点儿，为什么这样折腾我的孩子？看来，今日昭仙比往时更为焦躁，这使大娘不能安神了。她走到门口望了望，见闺女又象往日一样，直竖竖地站在藕湾边等候投递员，不由得又叹口气。

孟昭仙站在藕湾边的柳荫之下，两眼呆呆，焦急地盯着西边那条被青纱帐掩遮的小路。她是多么希望，就在这个时候，忽地从那里冲出一辆绿色自行车，投递员到她跟前跳下来，交给她一叠子信。可惜，她的眼都望得发酸，依旧不见个影子。她又扳着手指头计算日子：一天、两天、三天……多快呀，整整五天了。就在五天前，她办了一件自以为很聪明的事情。那一天，她赶集去买菜籽，又一次扑空了。到处都在扩大菜田，到处都喊叫缺种子；没有种子，计划、丰收都要落空。她来了个急中生智，就地从商店里买了一张大红纸，又从小学校借了笔砚，一式两份，写了一个“小启事”：

各地生产队负责同志：

    我队响应党中央、国务院的指示，要大量播种秋菜，可是没有种子。公社已经为我们解决一半，还缺少一半，到处购买，都空着手回来，现在向你们求援。你们若有余种，不管多少，请写信来，我们马上携款前去购买，将不胜感谢。

    敬礼

                             小孟家滩生产队蔬菜组组长孟昭仙启

    她把两份启事，分别张贴在包庄集市的街两头，满心高兴。她觉得，这样办比到处跑、到处打电话联系普遍，也节省时间。她回到家，就跟当生产队长的爹提出计划：除原有十亩菜田外，再留地十亩。爹一听就很不高兴，说：“你们年轻人哪，办事就是没个准稿子。天下有你这样安排生产的？种子还在空中悬着，先把地留下来死等。你知道眼下已经是立秋了，再有七天不下种，地就白了，白了地你负责？”孟昭仙依然是满怀信心地说：“那你就留给我七天限期吧，七天不来信，你随便种你的荞麦。”

    七天限期，一转眼过去了五天。这五天，她觉得又快又慢，急得饭吃不下，嘴角上起了火泡；觉睡不香，好几个晚上她都梦见大口袋菜籽背在肩上；把她笑醒了，两手却攥着空拳头。队里计划，一冬一春要保证全队每人平均五百斤菜，这个任务把姑娘压的不轻呵。她认为，不论有什么原因，任务完不成，都对不起大家；而任务是实现，还是落空，就写在这几天的账本上了。节令不等人，万分火急，该死的投递员还不来！

    孟昭仙无端地骂着别人，抬头看看，太阳已经转过正午。据她估计，投递员一定过去了，或许有自己的信，别人收下送到队部里。她急急忙忙地跑到队部，不想队部的屋门锁着。她又开始在心里咒骂老会计，趴在窗台上，透过纱布朝里看去。象是大黑天走迷路，前边忽地出现了一盏红灯一般，姑娘的心倏地一亮：办公桌上，堆着四个小布袋，每个布袋上都写着“孟昭仙”。这真是喜事从天降，急得她乱敲门；想去找会计拿钥匙，心急如火，实在等不及。她搓着手，在院子里兜了几个圈子，忽然想起一个办法。她手扳着窗棂，一蹿跳上窗台。随后又把纱布揭开，纵身跳进去，把四个小布袋一齐抓在手。她怕爹或会计回来，没敢多停留，就又跳出来，消踪灭迹地把纱布虚贴在窗上，头不回地往菜园子里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