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石山柏》
(3)
石山柏说:“教室有了,修理一下就赶快动员学生吧,动员齐就开学。”
吴士先心不在焉地说:“这事儿容易,梁同志给写个通知就成了……”
石山柏拦住他说:“这样做不妥当。我们应当亲自登门,对群众做动员。”
他俩把干部找到一起,又开了个临时会议。大伙听说教室问题解决了,都十分高兴。会上按着农户住的几条沟几个岭,分头包干去动员。吴士先一直板着面孔不说话,后来他提出自己到小南沟去动员,据说那边的人家住的集中,也容易说话。
剩下远处的、难动员的几条沟,都归石山柏包了。我和他是一个小组。接着,他带领我东沟西沟,挨门挨户登记学生,动员桌子。
摩天岭这个村庄,在地图上是一个圈儿;在表格上是个一百二十户的村庄。实际走走看,这儿一家,那儿一家,差不多布满了方圆五十里的面积。我们的石山柏同志,象有一本活的户口册子,不论到哪一个门口,大人孩子他都能叫上名字来,对主人的脾气秉性也摸得很清楚。进了门,根本不用我说什么,他说的也很少,但是说服力相当大。到了容易说话的人家了,他说:“大嫂,这回可让你把老师给盼来了,快让你家春娃上学吧。”于是,主人又是让水又是让饭,纠缠许久才能脱身。到了不容易说话的人家,他说:“不识字多难哪,你看我,当着干部是个睁眼瞎,开会记不住,工作受损失;我们要建设社会主义的新山区,要搞新技术,要使新机器,不识字多抓瞎。让你家小妞去念吧。”于是主人心眼活动了,朝我们点点头。走到进门就提困难的人家了,他说:“新社会念书花不了多少钱,老师是政府派来的,不收个子儿,连书本都给咱带来了。纸呀笔呀也不难,少给孩子煮几个鸡蛋吃,交给我,明天有人到石匣镇运草,让他们捎下去,给你换来。”于是,主人咧嘴笑了。这样,到了日头偏西,我们整整动员了二十个学生,借来七张饭桌子。
我在村公所吃了饭,又清点一下书籍,回到我们这所新安置的学校来。石山柏同志早就来到这里忙开了,一个人舞动着抹子,正在抹黑板。
我挽起袖口,帮忙铲灰泥。看他那副动作,十分灵巧和熟练,就问他:“山柏同志,你还是泥瓦匠?”
他笑了,说:“不是。形势逼着,不会的得学会,不是泥瓦匠,也得做泥瓦匠的活儿。”他把最后一铲子灰抹上去,又说:“什么都对付做了,还缺一张讲桌。我们全村,就是吴村长家里有张方高桌,反正他用不着,咱们借来使使。”
天色很晚,他却空着两只手,从外边走回来。他的脸色红红的,一点笑容都没有了,进屋就往炕上一坐,一句话也不吭。显然,他为借方高桌碰了钉子,也许吵了嘴。我心里很觉不安,就说:“不用桌子也行,往后再想办法。”
他说:“该对付的对付,不该对付的也不能硬对付。讲课没有个桌子,书本、粉笔,难道都让老师抱着?”他停了一会儿,又咂了咂嘴唇说:“好办,好办。没有难住人的事情。睡觉吧,你这一天够累的了。”
我确实很累了。本来昨天的累劲还没有歇过来,今天又跑了一天,累上加累,躺在炕上一摊泥。朦胧中,我听到窗外边有人争吵。
“反正那树也不能挂货了,砍倒,总能打好几张桌子。”这是吴士先的声音。
“说什么也不能砍果树。别看它这几年不挂货,下功夫整治整治,保证变成摇钱树。”这是石山柏的声音。
“我真猜不透你,照你这么下去,要把学校办成个什么样子呀?”
……
后来我就睡着了,一觉就睡到大天亮。我爬起来穿衣服,见石山柏坐在炕沿上抽烟,他的铺盖叠得很整齐。我说:“你起的这么早哇?”
他笑笑没说话。等我把衣服穿好下了地,他才说:“走,到那屋看看桌子行不行?”
我心里想:他是什么时候借来的桌子?不是说,全村就有一张吗?也许吴村长答应借给了。我这样猜想着,跟随他往西屋走。我从门外往里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那黑板前边的地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张桌子。那样子很别致,仔细一看,不是木板的,也不是竹子的,而是石头垒起来的。两堵石块组成的石墩,上面铺着石板,石板上又抹着石灰,方正而平滑,洁白又光亮,一眼看去,象是多艺的匠人用房山县的汉白玉石雕琢成的。怪不得石山柏的被褥叠得那么整齐,原来他一夜没合眼哪!我只有感动,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石山柏站在一边,笑眯眯地问我:“梁同志,你看可以对付用吗?”
我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讲桌,是金钱买不到的。只是,你不该不睡觉。”
石山柏笑了:“冬天泥水活不易干,不早垒起来,开学的日子又要推迟;再说白天没工夫,我们这几天正扩社哪。”
我说:“你该叫醒我给你帮帮手呀。”
石山柏说:“你太累了,我没关系。”
我们正说话间,从外边跑进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立在门口,对石山柏喊:“爸爸,吃饭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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