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石山柏》

（1）

     跟石山柏相处的那一段日月，使我终生难忘。

    那是五年前的初春时节。县委交给我一件艰难的任务：到摩天岭创办一所小学校。

    摩天岭在我们密云县最边沿的深山峡谷，我没有到那里去过，几乎连这个村名都没有听说过。出发之前，我从文化馆借了一份地图，想熟悉一下路线。我把地图铺在桌子上，用手指头戳点着，找呀找呀，把整个地图都找遍了，怎么也找不到摩天岭这三个字儿。一位同志笑着告诉我：“找摩天岭得看新地图，你这个是解放前的老货，这上边是不会有的。旧社会的统治者们，除了征税、抢粮、抓伕之外，哪里会想到这个野山小村呢？”他替我找来一张新地图，才从万里长城这条曲线下边找到这个山村的位置。

    我按着地图上边的路线，跋山涉水地前进了。

    已是二月里，春天的气息还迟迟地没有传到北方；雪盖着山，冰封着地，素雅的山谷，看上去，倒使人产生一种十分庄严的感觉。偶尔发现几株松柏夹杂在林木中间，显得特别苍劲，特别清新。

    走了多半天，眼看又要钻进另一道川，忽然间，被一座遮天盖日的大山挡住了。我脚下的这条小路，直冲上山去，崎岖又斜陡。根据地图的示意，摩天岭就在这架山峰上。正当我仰着头发愣的时候，猛然从半山腰传来一声怪响；留神一看，大崖上一块石头正在滚动，吓得我连忙往后倒退。那石头越滚越近了，原来是一个人——是一个头戴皮帽、身穿皮衣的大汉，从山上朝我这边奔过来。

    大汉约有四十岁左右，身高膀阔，壮壮实实；两只发黄闪亮的眼珠，满腮黑森森的胡茬儿，厚厚的嘴唇儿，惊喜地笑开了，露出两排特别白净的牙齿。他来到我跟前，一只手伸进衣兜里掏东西，另一只手比划着，操着一种山里人独有的洪亮、高亢的声音对我说：“让我好等呵，让我好等呵！往日这条川，来往不断人，今天偏偏没有一个。”他说着，已经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来，“同志，求您给我念念。”

    我有点吃惊，忙问：“您就是为念封信，在这里等人吗？”

    大汉苦笑了一下，回答说：“不瞒同志您说，我们摩天岭亘古以来就没有念过书的人。眼下只有会计识几个字，他是个复员军人。今天他开会去了，我们就成了睁眼瞎啦。”

    我打开信一看，正是县政府为我到这个村子办学的通知。从信上的题款我知道了，站在我面前的这位大汉名叫石山柏，是摩天岭的党支部书记，又是农业社主任。我给他念了信，并作一番简单的自我介绍。

    石山柏伸出两只带茧的大手，抓住我的肩膀拼命地摇起来，乐得他满脸通红，张开大嘴，呵呵半天才说出话：“感谢党，给我们这老山沟送来文化，这回就好了！”他说着，提起我的行李一抡，背在肩上，就兴冲冲地带路朝前走；走几步，又扭过头来对我说：“梁同志，您不知道，这几年我们盼着学文化，把两只眼睛都快盼红啦。战争的年月，党给我们的任务就是打仗；能够打敌人，保护老百姓，就是好党员。我敢说，那时候，我们村里的贫下中农没有一个孬种。现在是搞社会主义建设，跟过去不同了，斗争非常复杂，时代要求我们学习政治理论、掌握科学技术，没文化就跟过去打仗手里没枪一样；不快点儿学，就没办法搞好革命呵！”

    我就是这样认识了石山柏。

    到村里的第二天，开干部会讨论办学校的事情。办学校是行政工作，自然要依靠村长。村长叫吴士先，论年纪，他比石山柏要小，办起事情来，说他是个老头子也不算夸张。会议一开始，他就提出一大堆困难：什么没有教室呀，没有桌椅呀，买不起煤炭，天气太冷呀……最后他竟毫不客气地对我说：“梁老师，你最好先回县里，跟领导上研究研究再来。办学校是好事情，这是给我们子孙后代谋福利。不过，我们这个穷山沟油水实在太少，政府不拨钱，怎么能办成呢？”

    他这一席话，说得好几个干部都跟着泄了气儿，有的也随声附和地摆开了困难。

我人地两生，又不了解情况，不便跟他争论，讲几句空道理，别人也听不到耳朵里去。我心里十分为难，就扭头看看石山柏。他坐在炕梢，耷拉着脑袋，一只手插在衣兜里，另一只手慢悠悠地抚摸着黑森森的胡子茬儿，一声都不响。支部书记也是这个样子，使我越发焦急。

过了会儿，等着大伙儿把泄气的话都说完了，石山柏才慢慢地抬起头来，轻轻地咳嗽一下，不慌不忙地说：“大家刚才摆的情况，都是实情话。千百年留下来的穷山沟嘛，不是一天两早晨就能变富的；

亘古没有人进过学校门，乍开始搞文化事业，哪能没有困难呢？”

    吴士先连忙点头，说：“对了，对了，我们支书从来不愿意喊困难。实事求是嘛，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政府一来钱，学校保管办成。”

    石山柏看他一眼，接着自己的话茬儿说：“不过我们也得看到这个穷山沟的好条件。农民们跟过去大不一样了，他们的革命热情高，上进的心情迫切，都象渴人盼水一样盼着学点文化；有了群众给咱们撑腰，我看有什么困难也好克服。再说，国家正搞第一个五年建设计划，到处用人用钱，我们不该大事小事一概靠国家投资……国家若是不关心我们老山区，怎么把梁同志派到咱们这个长城边子来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