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晌午》
(5)
女教师坐在一丛马兰草上,也不知怎么开口,许许多多的话,都被小伙子这一眼给看跑了。沉默一会儿,总算找到话题,她语调很生硬地问:“你有病了?”
小伙子吃了一惊,愣起两只眼,反问一句:“谁说的?”
“刚才大娘告诉我的。”
他松了一口气,使劲摇摇头,又低下去;顺手掠过一片菜叶撕扯着,碎末末从手指缝流到地下,象他那纷乱无绪的心情。
女教师又突然说:“怎么不请医生看看?”
“没病,没病!我妈呀,她总是那么大惊小怪的。这算什么病,光是晚上睡不好觉……”
听到这句话,女教师的脸上忽地一阵发烧,胸口也突突地跳动起来,好不容易才理智地抑制住,急忙转过头去。一忽儿又变得聪明了,机灵地把话题转开:“我来三四个月了,要说日子已经不算短,总想找干部正式谈谈,征求一下对我的意见。在这些同志里边,咱们俩接触得最多,了解得也最多,你该不客气地先给我提提!”
“你很好,很好呵!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外人看待。你除了比我们文化高之外,处处跟我们都是一路人。我们一块儿说得上来,也做得上来,一点儿也不隔心。我很注意听别人对你的反映,我还专门跟左邻右舍的人问过。满村里,不论是大人孩子没有不夸你的,连我妈都很喜欢你,说你好……”
女教师听着这些话,不知不觉地皱起了眉头:“不,我的缺点还很多,你有什么意见就提嘛,为啥要客气呢?”
小伙子着急地说:“真的没有哇!你对我帮助更大,我不知怎么感谢你好,哪会有意见呢?”
“你对我没意见,为啥无故不去学习?”
小伙子被问得张口结舌,脸涨得通红,聪明人想了个笨主意,他说了句谎话:“我,我是想,总耽误你休息,怕你累坏……”
女教师看了对方一眼,偏过头去,说:“万山同志,只要我对你有点儿帮助,只要你能学习好,我就算累一点儿,又算得什么呢?”
一股热流,忽地冲上小伙子的胸口。不知不觉中,他大胆地把目光停在女教师那好看的面孔上,厚嘴唇抖动着,搜遍肚子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说。
“我希望你多到学校去,总不间断;我的水平也很低,对你的帮助不会大;但是我们多谈谈,多交换意见,对我们的进步都会有好处的。”女教师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了。她那象月季花一般红的脸儿上掠过一丝痛苦的情绪,使劲把头偏到一边,声音微微有点儿颤抖地继续说,“这几天你一点理由不讲,课不上,连门儿也不登,这是为什么呢?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应当直截了当地提出来,我相信我还是能够接受批评的。……”
这句话象一个烧红的熨斗,猛地烫在小伙子的身上,他的心头激起一片痛苦的微浪。他要立刻向对方把一切都说清楚,不跟人家交心,这个误会可怎么解开?也只有说出来,全部地说出来,自己的良心上才能过得去。说吧,也是对一个同志负责,管她听了会怎么样呢!
李万山猛抬起头,那闪着光芒、带着求解神情的目光一落在女教师那一双长睫毛半遮的眼睛上,到了嘴边的话又噎住了。他使劲搓着手,干咳嗽几声,又求援似地朝小园子的四周扫一眼。四周是静悄悄的,树枝儿不动,菜叶儿不摇,连那整天噪声不休的知了儿也停住了叫声,仿佛都在等待着,等他说出真心话儿。说吧!怕什么呢,说了比不说好。他鼓足了勇气,一个字一个字都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春梅同志,我把实话说给你吧,你听了可不要往心里头去。我这几天没去学习,也没有去看你,实在不是对你有意见,就是因为有人说闲话……”
女教师头没抬,有几分冷漠地说:“别人有反映,你也该对我说嘛,我好警惕!”
“不,不是这个意思,你没听明白,是另一种闲话,是因为我跟你接近多,常找你,有人说闲话;我怕影响你的威信……”
小伙子总算把话说出来了,心想,爱怎么就怎么,反正都说了。
女教师的胸膛一阵剧烈地跳动,如同打鼓一般,脸上发烫,象立刻要燃烧起来。她垂下头,使劲咬着嘴唇,两只手无目的地揉着衣角……
沉默。空气也沉重得有点儿压人。
好久,女教师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了,那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清:“万山同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别人说些玩笑话,你就不学习了?你不是说要在两年里边学完代数吗?我呢,也很希望在这两年里锻炼成一个懂农业、会劳动的社员,在这方面,你不能不帮助我。谁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我们做的是正经事儿!”
李万山听了这句话,猛然转过头,两眼圆圆地睁着,惊愕地盯着女教师那平静、却又掩饰不住激动的脸。他甚至疑心这是梦境,然而,不管怎么,这是实实在在的事儿……
晌午,翡翠般的小菜园里,坠着雪白花串的槐树下,一对年轻人倾心地谈着,谈得亲切、火热……
一九六一年八月八日于天津
发表于1961年10月号《北京文艺》。收入《蜜月》、《彩霞集》、《花朵集》、《浩然文集》(二)、《浩然》、《朝霞红似火》、《浩然全集》第16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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