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晌午》
(4)
王营子没有防备,老实人还有这一手,就有点儿吃惊,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嘴巴还是满硬地嚷嚷:“别装样子,怕说,你就别这么做。哼!我的嘴,你管不着,我爱说就说……”
万山向他逼近一步:“你再要胡说八道,小心我砸扁你的脑袋!”他攥着铁锤一般的大拳头,在王营子眼前晃了几下。
王营子见事不妙,赶紧锁上栅栏门,挟着鞭子,笑嘻嘻地跑了。
李万山气呼呼站在原地,直到王营子身影完全消失,他才转身走;双脚象踩在棉花上,飘飘悠悠地回到家里。整个下午他心里都是火爆爆的,发狠地干了半天活计。晚上回家吃饭,饭到嘴里象锯末,索性又倒回盆子里。他躺在炕上,盯着被月光映照得迷迷糊糊的房顶发愣。他越想越恼火,又有几分害怕。王营子这家伙真是不要脸!这些话倘若传到辛老师的耳朵里去,那该多不合适呀!没有狠狠地打王营子几下,真不解气!
清凉凉的月光,透过窗纸泻在他的身上。他在炕上翻过来复过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失眠。好多好多事情,都一齐涌到眼前,他对每一件事都想得很仔细,又有点儿乱糟糟。女教师是一位多么值得尊敬的人哪,王营子为什么平白无故,要说人家的坏话呢?……他回过头来,也尽力公平地检查自己,结果使他更加自信。他敢说,跟这位女教师相处往来的几个月里,他没有半点不规矩的地方。脚正不怕鞋歪,你王营子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李万山是不怕的。不过,他要是心平气和地按照王营子捅开的那个缝隙,再想一想,从打跟这位女教师接触之后,李万山除了对一位老师的尊敬以外,自己有没有过别的感情呢?影影绰绰的似乎有那么一点什么。比方说,每天晌午该找女教师学习去,临时被什么事情耽搁下,不能去了,心里边不知怎么,总是挺别扭;耽误一课,改日再补上也就是了,为什么要心神不定呢?明明知道误了给自己上课的时间,马上补课也来不及了,为什么偏要抽空摸空地借个由头,跑到学校里看看她呢?只要看一看,打个照面,他就觉得很满足,回来干起工作来,兴头更高了。有一次,女教师到县里开了三天“教育积极分子会”,他觉得空空荡荡,身上象是少了什么东西。三天里边他明知女教师不会回来,却身不由己地早晨跑去一趟,中午跑去一趟,晚上又去一趟;这三趟迎着他的都是门上那把黄铜锁,他却要在学校门口那块青石上站一会儿才肯回来……。这叫什么感情呢?莫不是就象人们常说的“爱情”?自己真的对人家有了爱情?想到这儿,他的心跳起来了……
还有一件事儿,李万山从来不敢回想,现在他也不能不想了。那天晌午,跟往日一样,他挟着书本去上课。学校的院子里没有人。树叶、小鸟、地上的花儿,都不动,都不响,安静极啦!他走在窗前,忽地一片蓝光闪过,不由得朝玻璃窗子里扫一眼,原来是女教师正坐在镜子前边梳头。她穿着一件天蓝色白碎花的小褂,抖着青丝一样的黑发,坐在那儿,细长的手指握着一把碧绿的化学梳子,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梳着。她那白净泛着微红的面孔,她那细长含媚的眼睛,是那么娴静、安详,简直象画儿上的美人儿!小伙子看着看着眼花了,心醉了,迷悠悠,痴呆呆,象是钉在地上。不知怎么惊动了女教师,她忽然抬头,两对目光碰在了一起,小伙子慌乱得不知怎么好,竟然快步地朝门外走去。直到女教师呼唤他,才醒悟过来……。这件事,使他好几个晌午见了女教师都有些不好意思,每逢想起来,脸上还火辣辣地发烧……。这又叫什么念头呢?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了。
月亮朝西移动,每个窗格子上都照出半个迷离的黑影子。他翻个身。接着,他又开始回味王营子的每一句话,把说话时的神态、语气,一点一点想个遍。奇怪的是,这会儿他再体味着那些话,觉着那里边并不包含恶意。于是他又联想到,王营子跟自己一向不错,他一家人对辛老师也很要好。学校没建成的时候,辛老师住在他家,他们象客人似地招待她,王营子决不会故意讲坏话。后来老师搬到学校住,王营子的妹妹每天夜里都跟她做伴;她们都是年纪仿佛的姑娘,也许辛老师有什么话跟王营子的妹妹说了,后来又传到王营子耳朵里。小伙子想到这里,就象从他身上搬下一条二百斤重的粮食口袋,轻轻地舒了口气,接着又有几分后悔:王营子就算开几句玩笑,自己为啥要跟人家发火呢,度量实在太小了。……
半个窗子都黑了,墙根下那唧唧的小虫也休息了。小伙子心里平静下来,他放平身子,想睡一觉,忽然,又对自己嘲笑起来:这怎么可能呢,一个知识分子,小学教师,能够爱上一个山里的农民吗?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胡思乱想真没意思!
这一夜他没有睡好觉。第二天上午,当他掺在众人之间,火热热地干起活来,才暂时忘掉了不快。晌午,他咬着牙没有到学校里上课,而且一连五个晌午都没去。
几个晌午他过得都很痛苦,很无聊。有时候就跟有一条绳子扯着他的腿,挟起书本,不知不觉地朝着学校方向走;走了一大节儿,才醒悟。他回家来,就把精力和时间消磨在小菜园里。今天他实在太烦闷,干一会儿活,就躺在地下睡着了;睡着了就做梦,梦到自己又来到学校里;女教师站在学校门口那块大青石上迎接他,微笑着向他点头,多让人高兴呵!他老远就大声地喊起来:“辛老师!”
这一喊,倒把自己喊醒了,睁眼一看,收在眼里的是花叶累累的槐树,和那从空隙间露出的片片蓝天。他迷惘地用一只粗大的手掌揉着眼皮,心里很有点儿懊丧。
“万山同志。”旁边有人轻轻地叫他一声。
“辛老师,你……”他一骨碌坐了起来,慌乱地蹬上鞋;抓起锄头,又放下了,自嘲地笑了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你没歇着?快,快屋里坐吧。”
“不去屋了,这儿呆会儿很好,多凉快的地方。”
小伙子睁大两只眼睛看看她,她的目光正凝视在他的身上,就赶紧避开,尴尬得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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