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山豆》

（14）

     陈旺盘腿坐在炕上，笑呵呵地回答：“这一回呀，我们豆庄家家都要变成万元户啦！”

    “发现个大矿？”

    “嘿，比金矿、银矿贵重。金矿银矿有开采完的那一天。我们这个东西，只要子子孙孙种下去，就没完没了，是长流水的钱哪！”

    “那是啥呀？”

    “就是我们豆庄产的山豆。日本人点名要买，产多少买多少。价码特高，十斤山豆就给一台大彩电，一百斤山豆就给一辆小卧车。还能换高贵的机器，给盖最大的工厂哪！”

    “你们豆庄有那么多的山豆吗？”

    “大发展，多种多收呀！我今儿个来，就是专门取山豆种的。”

    “我们村哪有那宝贝呀！”

    “嗐，败家子儿们，光喜欢吃巧克力、火腿肠，嫌弃山豆，谁家都不种了。连一把种子都没留。幸亏我有一小布袋，昨儿个我让女婿带回来，想让闺女坐月子吃……”

    “哎呀，不好了！”正在堂屋做菜的三闺女听到父亲的这番话，不禁地喊叫一声，惊慌失色地跨进里屋说，“您给我那布袋豆子，让，让我给烀了豆馅……”

    “啊，真的？”陈旺闻听此言，扔下酒盅和筷子，一个蹦子跳下炕，眼睛瞪个溜圆地追问闺女，“昨儿晚才带来，你啥时候给烀着吃了？”

    “我想您最爱吃山豆，想给您烙粘火烧吃，刚刚烀的……”

    “还剩下多少？”

    “一点儿没剩，一小布袋山豆全烀了……”

    “哎呀，可惜你这一片孝心哪！”陈旺绝望地说着，没顾穿上鞋，光着脚丫子冲到堂屋。

    锅盖上冒着腾腾热气，灶膛里喷着呼呼的火苗子。光凭闻得到的那又甜又香的味儿，就能判断出，锅里的山豆，已经烀烂，再也不可挽救了。

    “天哪，真是天有绝人之路，也命该山豆绝种呀！”陈旺老头悲哀地跺着脚，老泪仿佛珠子粒儿似地滴落下来。茫茫然之中，他感到脚掌心底下有个啥东西硌了一下。他移开脚掌，低头一看，是一个圆圆的、红红的玩意儿，躺在水泥抹的地面上；啊，一颗山豆粒儿！一颗独一无二、只有豆庄村北向阳坡出产的那种山豆粒儿！是真情，还是幻觉呢？兴许是真的。兴许是三闺女刚才为烀豆馅而淘洗山豆的时候，不留神掉下的一颗山豆粒儿！

    一只正在门外院子里转悠觅食的大公鸡，也发现了那颗被意外幸免撒进热水锅里的山豆粒儿。它窥探了一阵子，主意拿定，冒险地蹿进门坎儿，伸出脖子就要鹐。

    发楞的陈旺，瞧见了它的举动，猜透了它的用心。按常情，鸡是不吃豆类的。然而山豆是个例外。不光吃五谷杂粮的鸡爱吃它，就连不动一口没有煮熟食物的猫狗，也抵挡不住它那特殊美味的诱惑，一旦遇到山豆，同样得尝上几口。陈旺老头有这方面的经验，所以一见这情景，脑瓜机灵、动作敏捷地蹲下身，抢在大公鸡的前边，用手紧紧地捂住了那一颗山豆粒儿。

十一

    直到傍晌午，兴奋过度的豆庄的村干部和积极分子们都没有从酒醉中清醒过来，有的倒在村民委员会办公室里打呼噜；有的躺到家里昏睡。所以也就没有谁寻找陈旺。

    只有陈旺的儿媳妇发现陈旺没在家里。但是她并不知道，也不会猜测陈旺出了远门。

    她早就来到了公爹家，还带着儿子小苗子。她本来想叫着男人，一家三口一块儿来。男人不好意思挑选这样的时辰来向后爹献殷勤，故意犯倔不动弹。这两天，媳妇曾经使尽了各种手段，死活不让男人看望后爹。她怕男人顾情面，阻挡后爹进敬老院，给他家留下一块活病。她又用上吊抹脖子的办法吓唬男人。男人并不再怕她，而是怕村里人笑话才没到爹家去。男人心里很矛盾，这几天总是嘀嘀咕咕的。尽管这一回后爹终于留在豆庄没有进敬老院，但这并不能给他这个儿子遮一点丑，不可能再捞回已经丢了的面子。由于山豆遇上了意外的好前程，后爹才时来运转；在这样的时辰，急不可待地往后爹跟前凑，是能够把丢了的面子捞回来呢，还是再丢一次？这不是明摆着的理儿嘛！男人不干那号傻事！媳妇拽不动男人，只好拉着小苗子早早地来到陈旺家。

    这妇人做着跟酒醉昏睡者们一样的美梦。公爹不仅成了天底下拥有山豆种的独一家，而且是种养山豆的高手能人，如同大工厂里具有独特技能的专家那么高贵了。有这样的公爹，不只光荣，而且实惠。她心里的算盘不敢对别人吐露，倒忍不住跟不懂事的儿子叨咕几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