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山豆》
(13)
女婿挺懂事地说:“天底下只有豆庄才能够生长这种豆子,到我手里就算白瞎了,还是给我哥哥留种子用吧。”
陈旺痛苦地摇摇头回答:“看样子今儿个他不会来了。就是来了,把这山豆交给他,他也不一定肯种它。没用处了,做点什么吃吧。”
“您很喜欢吃山豆,咋不留着您吃呢?”
“我明儿个就进了敬老院,集体伙食,不能单独开小灶做东西吃。你把它带给三丫头,留她坐月子吃。这东西最补身子。”
夜间,从村长到别的干部,以及积极分子们,谁都没有人问问那一布袋山豆种在不在手里。陈旺老头也有意地回避这个话题。当时儿媳妇在跟前。儿媳妇的疑心重。她若知道了这件事,会疑心三闺女从亲爹手里拿去的除了一小袋山豆以外还会有万两黄金,两姑嫂的仇疙瘩会越系越死。何苦呢!这会儿起早赶到三闺女家,拿上山豆种,傍晌午就返回来了,什么事儿不耽误,什么麻烦也不会发生。这有多么妥善。
人得喜事精神爽。陈旺老头爽爽快快地上了路。要不是晨曦的光亮微弱,看不清路面;要不是怕一时大意又摔着,他一定把拐杖扔掉而空着手走,来显示他并没有老得必须进敬老院。
爬上山梁,才是吃早饭的时辰。太阳挺好,暖洋洋的。春天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路边树上的枝条,变得更加绵软。枝条上那颗颗苞芽,也比往时更鼓胖、更鲜嫩。山雀在天上飞,在地下蹦,又叫又唱,闹得欢。
下坡省劲儿走得快。一下坡就进了村。村口就是三闺女家。
三闺女是他的亲骨肉,是个八十年代里少见的孝女。为了失去老伴儿的父亲,拖延成二十六岁的大姑娘才结婚。为了伺候伤了腿的父亲,忍受着身孕反应的痛苦,在豆庄住了好几个月。平时有一口好吃的东西也忘不了老父亲。可惜山沟里太穷,想照顾得再多点儿,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哟,您来了!”她一见父亲进了院门,就欢喜异常地挺着大肚子迎出屋,“他昨儿晚上回来,说豆庄明儿个就送您进敬老院,谁想您这会儿还出门呀!”
陈旺大手一摆,笑呵呵地说:“不去那地方了。留在家里了。”
闺女说:“就是不应该去。敬老院咋好,也没有住在自己的家里自由自在,心里舒服。再说,您的身子骨并不坏,把腿上的伤养好,还能结结实实地活动几年哪!”她高兴地说着话儿,搀扶老父亲往屋走,一边走还在一边埋怨,“您哪,总改不了急性子。既然不去敬老院了,仍然是那么近便的路,起这么早动身干啥?走不明的道儿,真不怕再绊一下摔坏哪儿!”
“高兴啊……”
“还没吃口早饭吧?唉,空着肚子走路最伤身子啦!您哪,光顾惦记着别人,就不知道心疼心疼自己!”
陈旺想告诉闺女:他并没有空着肚子,他吃了夜宵,有酒有肉,这会儿肚子仍然是饱饱的。只是没容他把话说出口,住在隔壁的三闺女的公爹,听见他的声音跑过来,把话茬儿给打断了。
“哎呀呀,老亲家你好哇!”他追到屋门口,扯住陈旺的衣袖,乐呵呵地招呼一声。
陈旺把要迈门坎儿的脚退出来,把脸转向亲家,同样热情地笑着说:“嚯,您还是那么结实。没啥毛病吧?”
“没有,没有。就是一入冬有点儿喘,春天一来就好了。走,走,亲家快进屋歇歇腿。”
老亲家俩进了屋,落了座,点上了旱烟,肚子里的话呀,就如同解开绳子的粮食口袋,打开闸门的水渠,倒不完,流不尽。
年轻的时候,他们都是村干部,经常在一块儿开会,挺对脾气。这跟后来结成亲家,有很重要的关系。陈旺下台下得早。一九五八年县委派到豆庄一个工作组。组长主观、霸道,眼里没人,心里没百姓,硬让豆庄把山豆地毁掉,改种玉米和白薯。陈旺不赞成,一个劲儿提反对意见,还指使社员消极怠工不动手。那位组长就组织一些人批判陈旺,命令陈旺在群众会上检讨错误。陈旺不承认自己有啥错处,结果被撤职了。十年以后,那位县干部又跑到后山北沟当工作组组长,推行农业学大寨。他硬逼社员锯倒果树种庄稼。三闺女的公爹带头反对,还跑到县革委会告状。其结果更惨:被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一直戴到唐山大地震的第二年。
这老哥俩到一块儿自然有许许多多的话可说。国事,家事,以往的事,眼下的事;他们经历得太多了,思考得也太多了。平时,身边能有几个知音的能够互相诉一诉、谈一谈呢?好不容易得到个机会,岂能放过?
三闺女瞧见老人家高兴,也跟着高兴。她不声不响地做饭、切菜。等烧住火,又跑到小铺买一瓶烧酒回来。往屋里搬炕桌子的时候说:“爸爸,他早起就到采石场上班去了,不能陪您。您哥俩别等他,就一边聊天一边喝吧。”
陈旺兴奋地说:“好吧,好吧。因为是喜庆日子,虽然昨儿个夜里的酒劲儿还没下去,今儿个也得再喝两盅。”
“您脱鞋上炕里。”亲家一边扶着陈旺一边问,“您还没有对我说说,到底儿遇上啥喜庆事儿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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