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山豆》
(11)
九
一线希望的火光,随着难熬的时间,渐渐地熄灭了。陈旺等了整整一天,也没有等到儿子的踪影。开始他总朝好地方想,以为儿子往燕山镇送奶遇到什么事儿,转回豆庄太晚,推迟到第二天。第二天又白白等一天,这才死了心。因为再一次太阳出山,天色明亮的时候,他就要告别豆庄,告别这古老的住宅,坐上拖拉机被送进敬老院了。
豆庄的好多人听到消息,陆陆续续地到这冷清的小院子里给陈旺送行。女婿也从采石场请假赶来,告诉陈旺,他的老闺女最近几天就要生孩子,不敢再出门走远路,等到满月了,再抱上孩子,去敬老院看望他。
送走最后一拨串门的人,大约在十点钟左右。起了风,树梢子直呼啸,天上停滞着薄薄的一层云彩,月亮既不圆,又暗淡无光。
陈旺老头深深地叹口气返回屋子里,连抽三袋烟。这么晚,儿子不会来了,也只能在敬老院见面了。他出去关了大门,关了屋门,困乏得打个哈欠,决定上炕睡觉。等到躺下之后,又没有了睡意。他胡思乱想,乱乱糟糟,把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儿都翻腾起来了。他陈旺是生在这条炕上的。他陈旺的三闺女是生在这条炕上的。这条炕曾经把好几个小孩子养大,又把好几位老人送终。他陈旺本来应该也死在这条炕上,不料想却得在敬老院的那张单人床上去断气。唉,唉,人的一生是很复杂的,又是这样的简单呀!
半夜里,突然间响起“嘭、嘭、嘭、”的敲门声,把一条街熟睡的人都给惊醒了。他们听出不是自己家的门响,便不搭腔,更不动身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儿。如今没有了“集体”,小院子以外的事再大,就算着了大火,把所有的东西都烧成灰,也碍不着自己,管它干什么呀!
刚刚进入模糊状态的陈旺也醒了,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睡着。由于他的年纪老了,一上火耳朵就有点聋,距离很近的响声,倒觉得很远,不可能听清这声音来自他家的大门口。
大门口外面挤着一群火烧火燎的人。叫门叫不开,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和商讨破门而入的办法:
“这老头子睡觉咋这么死呀,不会出门不在家里吧?”
“他有啥地方可去,傍黑天我还看见他从院子里往外送客人哪!”
“找根棍伸进去,把门插关拨拉开行不行?”
“关得紧紧的,没有缝儿。”
“干脆摘门扇!”
“不行,不行,没法伸指头。”
“跳墙。跳进一个去把门打开。”
“来,蹬着我的肩头往上爬。”
过一会儿,人们果然把大门打开,一齐涌到窗前,使劲儿敲打窗户棂子叫嚷:“三爷,三爷,快起来!”
“啊,叫我的?”陈旺猛地坐起身,冲着窗户纸大声问,“谁呀!谁叫我呀?”
“是我。三爷您快开门!”
陈旺听出是年轻村长的声音,不由得大吃一惊:“出什么事儿了?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让我进屋跟您说。”
陈旺迈下炕,用脚摸到鞋,没顾上穿棉裤,披上件破旧军大衣就急忙摸出里间,打开堂屋的门。
不是一个村长,而是一大群人,带着一股子寒气和几道手电光进了屋。
陈旺心里发慌,大腿直打颤。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而且十分敏感地联想到他的儿子。儿子每天起早骑摩托往燕山镇送牛奶,来回不光要过桥、汇车,还要穿行铁道岔口。难道说他遭了祸?小苗子还小呀,成了没爹的孩子可咋办?他想到这儿,冲着人们大叫一声:“啥事儿,快说呀。”
年轻的村长呵呵一笑:“三爷,好事儿。这回您走运了,咱豆庄也走运了!”
“走运?噢,这么黑更半夜的,你们就把我往敬老院里送?”
众人“轰”地一声笑起来。
“爸爸,您先穿好衣服,别冻着。”
陈旺听出是儿媳妇的声音,更加坚定了他自己的猜想,也就越发紧张起来。他急忙地把大衣襟往紧裹裹,把赤裸的身子遮严实。同时发火地冲着外面的人喊一声:“你们倒是快点儿说呀!”
村长想郑重地向陈旺老头报告喜讯,却掩饰不住极度的兴奋;脸上不仅带着笑,而且通红通红的,说话的声调都有些发颤:“三爷,是这么一回事儿。下午乡长用电话把我叫到乡里,乡长也刚从县城赶回乡里。他说省里要专门派一位大干部到咱豆庄落实一项了不起的任务。那位大干部最近去日本访问,见到一个什么株式会社大财团的总经理。总经理提出要购买咱们豆庄的山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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