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山豆》

（10）

     儿媳妇象捉拿被通缉的罪犯一样，用眼睛上下仔细地审视着陈旺老头，用不冷也不热的口吻问道：

    “您的腿脚不便，专程跑这么远的路来这儿，是有啥事儿呀？”

    “有点事儿。”

    “跟我说吧，等他回来我转告他。”

    陈旺掂量了一下，还是把话直说出来：“我要进敬老院了。”

    儿媳妇喜出望外地叮问一句：“真的吗？那可得经过上边批准才行，不是谁想进就进的地方呀！”

    “村长通知我的，手续全办妥了。”

    “嗨，这可太好了！”儿媳妇双手一拍，“往敬老院里一住，您就等于上了天堂，享福喽！”

    “啥享福受罪的，好歹自己有了个归宿，也省得别人麻烦操心。”陈旺应付着儿媳妇，眼睛盯着新翻盖的北房，巴望儿子能够迎出来。

    儿媳妇得知公爹要进敬老院，心里高兴，神经轻松了，脸色变得好看了，说话的语气也好听了：“您回家歇着吧。等您动身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给您去送行。”

    “送行倒不用，村里要派拖拉机拉我。”陈旺见儿子不会再出来，只好把来意告诉儿媳妇，“我到了敬老院，一些过日子的家具什么的用不着了，我想让你挑挑，拿过来使。”

    儿媳妇笑嘻嘻地说：“您那儿还有啥值钱的东西呀？”

    陈旺挺实地说：“缸啦罐的也有几件，对付着用用，总可以少花些钱再另买。”

    儿媳妇打个沉，立刻权衡了利害、拿定了主意，又一次笑笑，说道：“真得谢谢您的好意。不过，当初有言在先，分开家之后，我们对您生不养、死不葬，产业家当也不继承。到了这时候又要您的东西，村里的人不说闲话？我三妹子能出好气儿？您不用费心了，还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好。您就是有万两黄金，我们也不能伸手要。”

    这当儿，小苗子戴了帽子穿好鞋子又跑了出来，奔到大门口，使劲儿抓住陈旺的手指头：“爷爷，快进屋，看看我的大汽车，还有会跑的小狗……”

    儿媳妇伸手把小苗子拽过去，训斥说：“大人说话，别在跟前捣乱！”

    陈旺接着话茬儿说：“那家什你们不肯要也就罢了。我那儿还有几斤山豆，我想让小苗子他爸爸当种子用……”

    小苗子一听这话，跳着脚欢呼：“嗨，种山豆，吃山豆，好吃着哪！”

    儿媳妇在小苗子的头顶上拍一巴掌，制止他插嘴，随后仍是笑模笑样地对陈旺说：“您哪，真叫老脑筋。这年头，大米白面都撒开吃，谁还种那稀烂贱的豆子呀！您没见，我家承包的那几亩又肥又平的地，根本就没动犁杖没动锄，全都撂了荒，让它长野草，喂奶牛！哪有工夫种它呀！”

    陈旺吃惊地问：“庄稼人不种地不产粮食，吃啥呢？”

    “买呀，买着吃。这比种着吃省钱省劲儿，还自由，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山豆这种稀罕东西可买不到呀！”

    “唉，您真得解放解放思想啦。巧克力、火腿肠不比山豆好吃又有营养啊！”

    陈旺听了儿媳妇的这几句话，就如同那年听到儿媳妇提出要扔下他分家单过一样地震惊和悲哀。他拖着受过伤的腿，一挪一擦地奔到这儿来，就是为的那几斤山豆种。进了敬老院，再不能种山豆了。而儿子跟他一样，从小时候就爱吃山豆。他希望儿子收下他的山豆种，年年种下去，也算父子俩的一个纪念。儿媳妇这般轻视、贬低山豆，就是设法让儿子把种子拿回家，谁能保险就种到地里呢？巧克力、火腿肠那些洋玩意，真的就比山豆更好吗？不可以既吃巧克力、火腿肠，也吃山豆吗？陈旺对这些古怪的问题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只好糊涂着悲哀。

    “我还想直接跟小苗子爸爸说说想法。”他固执地告诉儿媳妇，“傍黑的时候我再来。”

    儿媳妇说：“他也许住在外边。您就别白跑路了。您那几斤豆子，我们没有用处，不要它。”

    陈旺有些恼怒了，转身往回走。

    小苗子挣脱妈妈拉扯着的手，追上来用力拽陈旺的胳膊，“爷爷，爷爷，我跟你说个话儿。”

    陈旺停住步，弯下腰，装出笑容，看着孙子。

    小苗子用小手扳着陈旺的脖子，把嘴巴贴在陈旺的耳朵上，小声说：“我爸爸在后院喂牛哪。他让我告诉你，明儿个送奶回来去看您。”

    陈旺听了点着头，摸着小苗子的脸蛋，夸一声“好孩子”，心头不禁一热，差点儿掉下泪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