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山豆》

（9）

     儿子分出去了，另安住处，另立锅灶。儿媳妇依旧不放心，不甘心。只要儿子到陈旺那边看看，坐一会儿，媳妇就得跟他吵一顿：“你还跟他藕断丝连的干什么？”

    “他是我爸爸呀！……”

    “得啦，得啦，你以为带犊子的名声好听呀？你不嫌寒碜，我和小苗子可怕人家背后说闲话。”

    “实际上，咱们扔下老人不管，比带犊子的名声难听得多。谁不骂咱们呀！”

    “背地里还敢骂皇上呢，有啥了不起的。反正你得跟他一刀两断，要不然大病除不了根儿！”

    “都分开过了，还有啥病呢？”

    “你总跟他拉拉扯扯地划不清界限，等他老到爬不动走不动的时候，还不赖在咱们手里吗？端屎端尿我嫌脏，吃药花钱我舍不得。还是来个彻底决裂好。”

    “他老了病了，我一个人去伺候，不用你伸手帮；牛是我养的，拿卖奶的钱治病，你管不着……”

    媳妇吼叫起来：“往后你小子敢再沾他的边儿，我就，我就……”她本想说“我就跟你打离婚”，估计此时此刻这种话再也吓不住这个专业户的男人，话到嘴边就改成：“我就拿菜刀抹脖子！”

    男人冷冷一笑：“抹吧，抹吧，我看着你抹。谁他妈的不抹脖子是狗操的！”

    媳妇撒泼打滚地哭闹起来，并没有真拿菜刀抹脖子。按着她的心性脾气，倘若在前几年，这种事儿干得出来，就是不真往脖子上抹，也得吓唬吓唬男人。眼下可不行。菜刀是新买的不锈钢的，比起原来那把铁匠打的老式破菜刀，锋利得多，万一往脖子上一比划，没掌握好劲头分寸，失手碰了动脉血管，那就真有性命危险。富裕的日子刚开个头，有甜味儿的生活刚尝到个头，她怎么舍得死呢？

    男人不理不睬，抱上吓得傻模愣眼的儿子，气呼呼地走出家门。

    媳妇停住哭嚎，从地下爬起身，追到大门口，探出身子细侦察，只见男人没有直奔北街那个糟老头子家，而拐弯儿朝牧草地走去，这才放心地回到院子里给牛添草。

    从那以后，陈旺的儿子真不敢明目张胆地往陈旺那边跑了。陈旺的大腿受了伤，由老闺女日夜伺候好多日子，儿子都没有替几天班。他也真没法替班。牛要喂，奶要送，钱要挣，哪有工夫服侍病人？

八

    陈旺知道儿子的苦衷。他不怪儿子。

    三闺女不出好气，嘟嘟囔囔地说：“我就不信他没工夫，要是他那个娘儿们摔了腿试试，黑夜都得不睡觉，睁大眼睛盯着、守着！”

    陈旺说：“就算他有工夫，一不会做饭，二不会煎药，来了还不是张着两只笨手丫子呆在那儿，白耽误时间。”

    “你还给那个白脸儿狼找借口、打掩护。他的良心让狗叼走了，早就忘了您的恩情。”

    “我压根儿没有跟他算过帐，也不跟他讨利息。我和你妈把该做的事儿做了，天知地知，也就心满意足。”

    这会儿，陈旺一挪一擦地移动着笨重的腿脚，来找儿子，心里仍然盘算，怎么做才不致于让儿子受儿媳妇的气，又能把事情办得妥善。

    高高的砖墙，垒上以后还没有来得及用水泥勾缝儿。铁板焊成的门扇，也只是刷了一遍底子漆。牛粪一堆，干草一垛，分别在大门口的东西两边，把秋天栽的小树棵子都给压倒了。

    陈旺老头伸手推了推虚掩着的门扇，推开一道缝儿，先冲里边招呼一声：“小苗子！”

    儿媳妇闻声蹿出屋。烫发头沾着草末子，高跟儿皮鞋带着泥土痕迹；花毛线衣没有穿在里面，倒套在青年装外边；哆哆嗦嗦的料子裤，把大腿和屁股都箍得紧绷绷的。她认出来人是谁之后，好似救火、堵决口那样迎着跑过来，把陈旺给截在门外边：“哟，是你老人家呀！您有啥事儿吗？”

    陈旺识相地停住不动，回答说：“我来找小苗子爸爸说几句话。”

    “唉，真不凑巧，他到燕山镇办事儿还没有回来……”

    没容儿媳妇把话说完，从后边跑过来五、六岁的小苗子。他趿拉着爬山运动鞋连忙不迭地跑，边跑边喊：“爷爷！爷爷！我爸爸……”

    儿媳妇急转回身，怒眉立目怒斥小苗子：“该死的东西，不戴帽子就跑出来，找冻死呀！快给我滚回屋里去！”

    小苗子一面怯生生地慢慢地往后退，一面喊叫：“爷爷，你别走，我戴上帽子就来跟你玩儿！”

    陈旺手捏着下巴颏上的胡子，笑眯眯地冲着孙子点头。他的脑海里闪现着的面容却是他的儿子。

    儿子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也对他陈旺这么亲，总追在屁股后边，好象一条尾巴。出远门都得偷着走，不然就追着哭，抱住腿不松手。后来儿子长大了，对后爹也还是那么亲，一直临到娶媳妇，都离不开后爹，都跟后爹在一条炕上睡觉。为了娶上这媳妇，老两口子操多少心哪！她娘家成份高，是富农，在村里受气，看准陈家的优越的政治条件，贫农，加上革命老干部，所以乐意嫁过来。等到订了亲，才提出要钱：奶水钱，抚养钱，娘家爹妈准备装殓的棺材板钱。从来没有摸过女人的儿子，好似被吸铁石吸住那样，一接触她就给吸引住了，鬼迷心窍地非娶她当媳妇不可。陈旺两夫妻只好千方百计地凑钱、借钱，来满足儿媳妇的要求。老伴儿连吃药治病的钱都节省下来，添在那一大笔数目字里。要不然，老伴儿还能多活几年。要不然，陈旺也不会落到这地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