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山豆》
(4)
无论陈老头怎样地苦苦劝说,儿子和媳妇一口咬定不从命。老人家暗自思忖:“我要是听他们的,跟他们逃走,一路之上会成为累赘,拖着他们行动艰难,也走不成;我执意不跟他们走,他们准不肯离开;就算他们被我逼着动身走了,到外边也得一副肠子两下里挂,不能安宁。这可怎么办呢?最好的办法就是我先死,让儿子和媳妇心里干干净净、无牵无挂地带上孙子孙女逃出去,以求保住性命、保全后代。”
他想来想去,一狠心决定自杀。
在哪儿死呢?死在家里不行。有过“横死”人的院子就成了凶宅,儿孙们再住到这里就难得宁静。死在村子里也不合适。乡邻们走在街头上不愿意遇见鬼魂,为此会担惊受怕。对,到北山上去死,那儿不妨碍任何人。
他趁家人不留神的当儿,拄着拐杖走出房屋,溜出院门,绕出村口。他穿过旱枯了枝杈的树林子,越过旱光了禾苗的庄稼地,慢慢地爬上了村子北边的向阳坡。
向阳坡的那一边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涧,两眼一闭,纵身往下一跳,就算随心所愿!
他打定主意从从容容地迈着步,举目四下观望,想在乱石丛中寻找一条抄近的路,快快走到山涧的顶端,早点儿结束自己的性命。
还没有容他找到通向死亡的近路,却瞧见那一座座光秃秃的荒山野岭中间,有一片绿得发黑的秧棵。他奔过去一看,那些秧棵是野豆子。虽然经过大旱,又到了晚秋季节,野豆秧仍然长得很茂盛。秧子伸枝爬蔓,蔓子上挂着一串串大豆角。豆角里包着鼓胖胖的豆粒儿。一棵连着一棵,一簇接着一簇,足有几十亩大的地盘。
他脑海里立即萌生出一个念头:这种野豆子要是能吃,可救了命呀!就怕有毒不能吃用。对,这样办吧,我先尝尝它。要是有毒,不用跳山涧也死了,更省事。要是没有毒,能吃,再回村给乡亲们报信。
他揪下几个大豆角,就近坐在长条的岩石上。剥出豆粒儿,放进嘴里一嚼,不仅松软易碎,而且味道很不错。他吃了一个又一个,一直把肚子吃饱。他把鞋脱下来,合在一起,当枕头;把夹袍脱下来,铺到岩石上,当褥子。他不慌不忙地躺倒,闭起眼睛等死。
他从日头半晌午,一直躺到日头大平西,挺香甜地睡了一大觉,不光没有死,醒来反倒长了精神。他四下看看,觉得昏花的眼变得明亮起来。他站起身来,觉得两条早已缰硬的老腿增了力气,迈步一试,灵活而稳健,不一会儿就跑回村子里。一进村就可着嗓子喊:“乡亲们,快到北山向阳坡收山豆吧,那是老天爷降下来的救命仙丹呀!”
豆庄人全体出动,一齐动手,收获了山豆。豆庄人把山豆烀成豆馅,泡成豆嘴儿,终于抵挡住饥饿,熬过灾荒,没有一个死亡逃走的人。
第二年收获山豆的季节,唯有陈老头死了。他是寿终正寝老死的。
他在临咽气之前,把儿子和媳妇叫到床头,殷切地嘱咐:“千万千万记住,别忘了年年给山豆留种子,可不能让它绝灭呀!”
山豆的种子跟豆庄人一起,在这块黄土上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陈老头的故事跟豆庄的村名,也在一代一代豆庄人的口头上传流下来。
当然,眼下的情形不同于往昔。爱看电视的,爱哼港台流行歌曲的,爱跳迪斯科舞的年轻一代,不想听,不想传那个古老又古老的老掉牙的神话传说了,他们所感兴趣的是那些没有听到过和没有见到过的新玩意儿。
只有又老又孤的陈旺老头依然旧情不变,脑海里牢牢地记着山豆,以及有关山豆的故事传说,嘴巴上常常地叨念山豆,以及有关山豆的故事传说。人们有确凿的凭据能证明陈旺老头是古时候山豆发现者陈老头的正宗后裔:陈旺出生在豆庄,姓陈,这一类证据已经无可质疑了,关键关键还在于陈旺那善良的心性、慈厚的性格等等,全都跟神话传说中的陈老头一模一样。陈旺本人不仅承认这样的结论,并且以此为荣,以此自居。
“没有山豆,哪会有我们豆庄的人?”他常跟他的知心的三闺女发表这样的感慨:“嫌弃山豆,就是忘了根本,就是忘了祖先,天地难容!”
这样的观念,致使他丝毫不变更珍惜山豆的情怀,丝毫不变更爱吃山豆的习惯:为了一颗山豆粒儿不损失,仅仅一颗呀,他竟然摔伤了大腿,导致一连串的灾难降落到他的头上。最后还得被送进那个肯定包藏着许多虚假的敬老院!
五
古老的传说太古老了,几乎再没有人传说它,所以连生长在豆庄的年轻人,知道那个传说的都很稀少。即使个把没有忘记那个传说的人,跟个把年轻人传说起来,他们也是一笑置之。连陈旺的亲骨肉三闺女都对她爸爸说:“神话,神话,不能当真话。”
庄稼人的后代毕竟在血管里流动着庄稼人的血,那种“耳听是虚、眼见为真”的心理特点,却根深蒂固地不肯更新。就算山豆的忠诚信徒、勇敢卫士陈旺老头,要不是有一场身临其境的切实感受,也不会轻易承认小小山豆的神通和威力,只不过把它视为一种好吃而且爱吃的食品罢了,决不会崇拜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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