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山豆》

（3）

     陈旺老头落座之后，忽然发觉不久前三闺女特意给他缝做的棉手套丢了一只。他估计丢在第二排一号房子里。那里住着一位老烈属，陈旺刚才坐在他的床边跟他唠了几句。可能是在那时候没留神把手套掉在地下。陈旺怕一声张找东西而惊动别人，破坏了热烈的气氛，就趁人们争先恐后地畅谈感想而不会留神他的当儿，悄悄地溜出会议室，拐进月亮门，直奔第二排一号房间。他推开门，不禁一阵发愣。只见四张床上的花床单不见了，枕头上的花枕巾不见了，四个被垛的花罩不见了：赤裸裸地露出了涂着团团尿碱和汗痕的破褥子，油渍斑斑的烂枕头，黑不溜秋、耷拉着棉花团的被子。原来那四个穿戴整齐的老头，变得浑身脏乱不堪：一个正把脚上的新鞋换旧鞋，一个正把叠起来的中山装往小柜子里放，一个蹲在墙根下，搂着肚子连声咳嗽，另一个是老烈属，正坐在床上，把解开了的棉裤腰翻过来，聚精会神地捉虱子……陈旺不好意思细看这一切，也没惊动房子里的人，赶紧用眼睛搜寻手套。那只手套果然丢在这儿，已经被人从地下拣起来，放到小桌子上一个不见了红苹果和黄鸭梨的搪瓷盘子里。陈旺奔上前，抓起手套，转身就迈出了房屋。这当儿，只见一个胖得象面缸一样的中年妇女，追赶着穿着破衣拉花的老太太。老太太双手捧着一个红苹果，一面没命地跑，一面贪婪地啃着吞。胖女人龇牙瞪眼边追边喊：“老馋鬼！老馋鬼，不赶快给我放下，我不打掉你的牙算你长得结实！”

    陈旺慌忙地回到会议室，没有声张刚刚亲眼看到的那幕弄虚作假的戏。听着人们对这所敬老院的声声赞扬，他的心情也没有过分的别扭。他当过多年干部，经的多，见的广，他能够体谅别的干部，包括弄虚作假的干部。抗战那年月，他当过“两面政权”的村长，曾经多次用弄虚作假欺骗凶恶奸诈的日本侵略者，结果保护了革命利益，也保住了自己的性命。等到共产党掌了政权，那些头脑发热发昏的官儿们，也逼迫自己的干部拿弄虚作假相互欺骗。乍开始干这号事，陈旺很反感很为难很别扭，以后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硬着头皮随大流，跟着干；干着干着，习惯成自然，变成带头干，干得既顺手又心平气和。

     如今，轮到陈旺本人要住进那座显然包藏着不少虚假的敬老院，不仅使沉睡着的“反感”、“为难”和“别扭”苏醒过来，而且从心底生发了一种深深的恐惧。他思来想去，终于认定：年轻的村长好心好意地、千方百计地给他在敬老院要求一个位子，象报喜那样通知他进敬老院，象劝善那样说服他答应进敬老院，这本身就是一场弄虚作假！

    “唉，唉！这哪儿是让我去享福，分明是让我去受罪呀！”他一边收拾破旧东西，一边胡思乱想，自言自语，“依我看，进敬老院也是一场灾祸，不亚于摔伤大腿那场灾祸。也许比那个还要难过难熬呀！”

四

    千不该、万不该，陈旺老头不该摔伤大腿。如果不倒霉透顶地摔伤大腿，自己能走能动，能让土地产出粮食，能把粮食做成熟饭，什么事儿也不依靠旁人，那么，年轻的村长决不会把陈旺当成包袱，尤其不会想到把陈旺这个包袱赶紧地甩给敬老院！

    不登梯子不爬高的陈旺，怎么就会摔伤了大腿呢？仅仅由于要从石头缝里拣起一颗山豆粒儿。陈旺太珍惜豆庄特产的山豆，即使是一颗一粒，也不忍心眼看着它被丢掉！

    山豆，比芸豆圆，比红豆光亮的山豆，曾经在历史上两场天灾人祸的浩劫中，拯救过豆庄全村老少的性命。这样的大恩大德，有良心的人是不会忘记的。

    据传说，很早很早的年代，这地方没有人烟，更没有村庄。皇帝为保江山，要修造万里长城，就从天南地北抓来农民给他烧砖和垒砌。长城修造起来之后，好多修长城的农民也没有走。他们一拨一伙地找平川地，或找有土的山沟，盖房子安家，开荒种庄稼。天长日久，一拨一伙的人家就形成了一个个相间数里的村落。

    有一年闹旱灾，从春到秋没有落一滴雨。到了寒冬腊月，年轻力壮能够走动的人都饿跑了，老小病残不能走动的人都给饿死了。整个村整个村地断了人烟，要多惨有多惨！与此同时，却出现一个奇迹：豆庄（那时候当然不叫豆庄）的人，不论强的还是弱的，不论老的还是少的，竟然没有一个逃跑的，也没有一个饿死的，家家户户全都平平安安地度过了严冬，熬过了难关。

    他们靠什么活下来的呢？多亏了一个姓陈的老头子。

    陈老头为人和善、慈祥，而且识几个字，能够看黄历、写对联。全村人没有不尊敬他的。他有一个儿子，一个媳妇，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热热闹闹一家子人。小的孝顺老的，老的疼爱小的，过着和和睦睦的光景。大旱灾那一年，陈老头预感到来年还得接着大旱，不投奔风调雨顺的地方，肯定保不住性命。于是，他把儿子和媳妇叫到病榻跟前，说道：“天塌地陷的大难当头，不能在这块地方坐着死了。你们腿脚灵便，赶快带上孩子远走高飞，求一条生路吧！”

    儿子和媳妇说；“要逃难就全家人一起逃，哪一个也不能丢下。”

    陈老头说：“我浑身全是病，动转艰难；已经到了这般年纪，就算逃出去还能活几年？保住后代根苗要紧，你们别管我了。”

    儿子和媳妇说：“要死就死在一块儿，我们不能丧尽天良地只顾自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