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山豆》

（2）

    陈旺不爱听这种话，用不悦的语调说：“村长，我跟你们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年轻人想法可不一样，不把干庄稼活儿当受罪。人养地，地养人；庄稼人要是生长了嫌弃黄土坷垃的邪心，必定要挨老天爷的惩罚。你没经历灾荒年月，没有尝过挨饿是啥滋味儿吧？”

    “嘿嘿，都八十年代了，您还念四、五十年代那本老掉牙的经？”

    “哼，你们不念由你们，我得念！”

    “您也不用念了。我们已经给您找了个端金饭碗的享福的地方。”这会儿，年轻人的心气显然是很好，不仅没有介意老人家的生硬态度，反倒报喜似地说道，“上级批下来，三天以后准许您住进县办的敬老院！”

    陈旺听到这句意外的话，竟然吃惊得脸色变白、下巴颏直抖：“你，你说什么？让谁进敬老院？”

    “就是您老人家呀！别的人哪有资格享受这个待遇呢？”村长回答着，发现老人面有难色，就补充几句，“敬老院在县城边，好几排红砖红瓦的洋式房子，每排都有大彩电，还有洗澡的大盆子。一天三顿精米白面，做熟了有人给端到手上，撒开了往饱吃。往那地方一住，可真算是过上了社会主义的日子。好多人都抢着去。求个名额，比前些年想当兵、想进工厂还要难。我们一连跑了六七趟，打着您是豆庄的老干部、有特殊贡献的旗号，走了县委书记夫人的后门，才得到批准的……”

    没容年轻的村长把话讲完，陈旺就连连摇头，断然地宣布：“我不能离开豆庄，我不去那地方，让别人去吧。”

    “这是为什么呢？”

    “我还有力气，还能动。你们再把别人家撂荒的山坡地分给我几亩，我再干两年……”

    村长不耐烦地绷起面孔：“我可以满足您这个古怪要求，可是，请问您，干完了两年以后怎么办呢？”

    陈旺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我估摸着，两年过后也不至于趴到炕上不能动弹……”

    “等到趴到炕上不能动弹了呢？您不会长生不老，总会有那一天吧？”

    “等到那一天，我就当五保户。”

    “哈、哈、哈！”村长忍不住地放声大笑，“您哪，老脑筋老到了这种程度！您应该知道，眼下豆庄能活动的人，全都跑到外边去抓钱。干一天小工五、六块，到城里收购废酒瓶也能捞几十。谁还肯留在家里保您呢？去年冬天，您那三闺女伺候您养受伤的腿，害得她男人少挣好几百块；她心疼得背着您哭好几回，您知道不？您不心疼别人，也不心疼您的亲闺女？您还想拖累她跟您受苦？”

    陈旺的心被村长的这一番话，特别是后边的几句话触痛了。他沉默了片刻，下决心似地低声说：“我往后对谁也不拖累，我就是老死在炕上，也不让谁管。”

    “我的天！”年轻人惊叫一声，不由得掏出心里的话劝说老人，“您要是真的死在炕上，上级领导追查我这个当村长的责任不？我身边那伙等机会搞倒我的反对派、对立面揪我的小辫子不？我们费心扒力地在敬老院求个位子，就是为了把您安排好，不出岔子呀！您硬是不进敬老院，这不等于苦害我吗？您觉着这样做合适吗？”

    陈旺虽然不能把村长的这些话全都听懂，可是他毕竟当过村干部，知道当干部的难处，理解他们的苦衷，所以他心慌意乱，一时想不出一个既让自己顺心，也不让年轻村长为难的两全其美的主意，不由得心慌意乱起来。

    村长可怜巴巴地说：“三爷爷，支持支持我的工作吧，求您啦！”

    陈旺沉默片刻，终于强打精神说：“你放心，我不想拖累谁，也不能让谁为难。”

    村长一喜：“那就这么定了。三天以后，我找一台手扶拖拉机，亲自送您进敬老院去享福……”

    “不，不。别这么急忙，让我仔细地想想。”陈旺见村长要走，想拉住他再谈谈；可是没等他把手伸出去，村长已经转过身去，大步流星地走出门；想喊叫，还没有喊叫出声音，村长的影子早在墙角处消失了。

三

    以后的三天三夜里，陈旺老头愁苦万端，无论怎样地琢磨和掂量，都认为没路可走，甚至觉得活在世上既没有多大意思，也没有啥奔头；条条道儿被堵上，钻进了牛角尖儿里，曾经几次想到死。

    活着难，死也不易；活得最艰难，死到临头的时候，他还是想活下去。于是他一面长吁短叹，一面做着进敬老院的准备工作，收拾破烂家当。手动着，脑袋里也不消停，总是闪现着他在敬老院里亲眼看到的那一幕情景。

    一年前，他的腿还没有受伤的时候，参观了一次敬老院。那是县里专门组织的。规格很高，条件很严，必须在历史上有功绩的老村干部，才有资格加入参观团。村里用拖拉机把陈旺送到乡政府。乡政府用三轮摩托把陈旺送到县招待所。然后，陈旺跟上百位从各村来的白胡子和白头发的人一起坐上大红轿车，很威风地开向敬老院。汽车一出城区，离着老远，就望见小河边、绿丛中一片红砖瓦的房屋。一进油漆大门，就瞧见满院子奇花异草、鱼池凉亭。敬老院院长率领全体干部迎接到车前，一边陪同参观，一边介绍敬老院的规模、设备、管理经验，以及入院的孤寡老人安度晚年的生活美好情形，除了在几排房子前边转转，还走进几间房子里仔细瞧瞧，跟住在房子里的老人坐一坐，谈一谈。房子宽敞明亮，每一间四张床，四张小桌，四只柜子。床上铺着床单，枕头上垫着花枕巾，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上遮着花被罩。桌面上除了摆着茶壶茶碗之外，还有一盘红苹果和黄鸭梨。每只小柜子上坐着一位七老八十的人，但穿戴整洁。男的是崭新的中山装，女的是很讲究的针织外罩。一律都是一尘不染的布棉鞋。他们端坐在位子上，笑模笑样的，客人问什么，他们都同声回答：“好哇，好哇！”象一伙天真的小学生。院干部领着大家看了游艺室、洗澡堂子，最后走进放着大型彩色电视机的会议室里开座谈会。前来参观的人无一例外地心情振奋，齐声夸赞，都说进了这座敬老院的孤老人等于进了幸福的天堂。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