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山豆》
(1)
一
豆庄产豆,历史悠久,中外驰名。
那地方出产的豆子可不是一般的豆子,它稀少而奇特:形状象芸豆,却比芸豆的粒儿圆;颜色似红豆,又比红豆光亮;烀成豆馅做包子,不用搁糖就是甜的;泡成豆嘴儿,炒青菜不必放肉就是香的;要是拿白水清煮当汤喝,又甜又香,赛过桂花莲子羹。那种豆子养种起来很难,也很容易,因为它既娇嫩又皮实。一百天不下滴雨,它照样开花;连阴一个月,它依然结荚。还有一手极绝:这种豆子只在豆庄村北向阳坡的那一块地里生长,不能出村界,既使出了那一片地的地界,如果硬强去引种,也会光长秧棵不长豆粒儿。豆庄人管那种豆子叫山豆。豆庄人爱吃山豆,给亲戚朋友送礼也常以山豆代替;外村人尝到山豆的味道之后,同样爱吃,到处传扬它的美名。
可以考证的历史上,豆庄的山豆遭过两番劫难。头一回是五十年代“放卫星”,第二回是七十年代“学大寨”。每一回都是由上边下命令,硬让把低产的山豆地改种为高产的玉米和白薯。现如今,进入了改革时期的八十年代,山豆又一次遇上厄运。这一回倒不是由上边强迫的,而是从下边自发的。山旮旯子的豆庄人,让突然降临的改革浪潮吓得傻模愣眼了几年之后,也渐渐地解放了思想,追赶时兴。那些腿脚灵便能活动的,都进镇进城去挣活钱、捞大钱,不再把种庄稼当做正经营生,使大块大片平整、肥厚、能浇水的土地都撂了荒,谁还拿山坡子地放在眼睛里?再说,穿了人造纤维的农民们,也在不知不觉地应酬、效仿和攀比中,改变了生活习惯,其中包括改变了饮食习惯,讲究吃大米、白面,还有麦乳精、巧克力。谁是那号“土老帽”、“傻瓜蛋”还想吃山豆呢?不爱吃山豆,自然不再爱种那样价钱低廉的玩意儿。因此,豆庄的山豆,事实上又一次遭受到劫难。而这一次,要不是有一个古怪的陈旺老头的存在,很可能是一场灭绝性的灾殃!
陈旺老头没有改变饮食习惯。陈旺老头没有想到要改变饮食习惯。他仍然爱吃山豆,一往情深地喜欢着长山豆的土地,决不肯扔掉它和荒芜了它。每年从春到秋,每天从早到晚,他都在他分得的那块山坡地上松土、施肥、浇水、锄草、灭虫,操劳不息。如同当年抚养他那个“带犊子”儿子和亲骨肉闺女一样经心经意。没有活儿可干,他就坐在石头垒的坝台阶上,抽着旱烟,眼瞅着豆棵子,半晌不动窝;咋瞅咋心爱,比年轻那时光对媳妇还要亲热。
到了晚年,陈旺成了一个顶倒霉的人。先是老伴儿病倒好几年,一伸腿死了。随后是儿子跟他吵吵闹闹,硬是分开家去单立门户。紧接着又轮到最小的闺女找主嫁人,丢下他孤单单的一个。这样一折腾,整整齐齐的一个家就散了班子,热火炭似的小宅院变得冷冷清清。好在他是一个苦水里泡过来的人,这一辈子什么苦都受过;不论什么苦难落到他头上,他都能够吞咽下去,继续有心有肠地奔日子,而且总盼望过得舒心一些,过得美好一些。万万没有料到,去年秋天,又有一场祸落到他的头上。
那一天,他高高兴兴地收割完长得很好的山豆,一趟一趟地背回家。当背到最后一趟,小心地从地垅沟里往外走,忽然瞧见掉在坝阶石头缝中间一颗山豆粒儿。他弯下腰,伸手拣起,没容把腰伸直,脚下的石头被蹬得活动而后坍塌,使他闹个趔趄;并不觉得太重地摔坐在地上,却疼痛难忍,无论怎么咬牙也没有站起来。
老了!酥脆的骨头受了折伤。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在家里养了整整一冬。常言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所以直到过了今年的春节,他才能够拄着棍子挪动。先挪动到屋子外边,又挪到院子外边。然后练习着自己提水、抱柴、做饭。他继续挪动,要挪动到村子外边去,要挪动到准备种山豆的地里去。
白杨树的枝梢变得绵软了,吐出鲜嫩嫩的苞芽。暖风里掺着返浆泥土的气味儿,缓缓地、一阵一阵地吹过来,吹得人心里怪舒坦。
陈旺老头坐在大门口的石头上,眼望着不远处新开辟的大道上疾驰的拉货物的汽车,用手掌使劲儿敲敲受过伤的那条腿的膝盖,不由得自言自语:“老伙计呀,你别再撒娇了,该种豆子喽!”
二
墙角拐弯的地方,有人搭了腔:“三爷爷,您这是跟谁说话哪?”
陈旺闻声抬起头,眯着眼,用手掌遮住直射的阳光一看,朝他走来一个年轻人。虽然瞧不清楚眉目,只从那身材的轮廊、走路的姿势,就猜定来人是村长。因为村长的长相、动作跟他爸爸年轻时候一模一样。村长上任三年没有走进陈旺的门口一回,今儿个,他怎么冷不防地到这儿来了?难道说有啥要紧的事儿?陈旺老头心里这么想着,嘴巴回答问话:“嗐,我跟我这条娇贵的腿唠唠喀。我劝它长长志气,好跟我下地干活儿呀!”
年轻的村长停在陈旺跟前说:“您还能下地干活吗?我看不行了。”
“咋不能呢?”陈旺老头不服气地反问后宣告,“我再练上十天半月的,就要提起大镐去刨地边子。不信你就睁大眼睛等着瞧!”
村长打个否定的手势:“算了吧。您土里刨食吃几十年,熬过来不容易,用不着再受这份罪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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