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儿童小说之

《爸爸当队长》

（5）

     这老头子有七十岁上下的年纪，眼睛昏花，腿脚笨重；一手拄着一根拐杖，一手提着蓝布褂子的大襟，腰背佝偻着，挺艰难地往院里迈动脚步。

    春元认出这老头姓陈，住在北街，是个退休的老售货员。据说他解放前在集镇上摆摊搞小买卖，公私合营以后当了公家的售货员。文化大革命那阵儿“清队”把他给清出来，戴上个“漏划资本家”的帽子，挂过牌子，扫过大街，当然也给取消了养老金。他有过一个儿子，不愿意当“资本家”的子弟，跟他爸爸划清界限、断绝关系，跑到挺远的内蒙古什么地方，当了倒插门的女婿，从那以后，再没回过山下屯。这老头子最近摘了帽子，又月月拿养老金；老两口闭上门过日子，从来没有到春元家串过门儿，今儿个这么晚了，好不容易地走来干什么呢？

    春元这样在心里不连贯地叨念着，抽身站起，迎出屋门外，挺和气地问道：“陈爷爷，您有啥事儿呀？”

    “我估计，这时辰，你爸爸还没回来，对吧？”陈老头收住脚，左右望望，冲着春元眯着眼，咧着嘴地一笑，随后放开衣襟，露出一瓶子“二锅头”酒，说，“等他回来，你交给他吧。”

    “我爸爸托您买的？给钱了吗？”

    “你只要一说是我送来的，他就知道啦。”

    春元赶快从老人家那颤抖抖的手上，接过酒瓶子，送到屋里；等他转身出来一看，陈老头已经离开，出了排子门。春元接着做晚饭。

    锅里的水刚冒泡儿，爸爸带着一种挺疲惫的样子回到家。他板着脸，不说也不笑，直奔里屋要拿盆子洗手；发现柜上的酒瓶子，就一边朝水缸跟前走，一边问：“这瓶子酒是哪儿的？”

    春元回答说：“陈爷爷刚送来……”

    “哪个陈爷爷？”

    “就是北街那个退休的。”

    “啥交情没有，他给我送酒干什么？”

    “他说你知道……”

    “我知道个屁！去，马上给他退回去！”

    春元一见爸爸动了火，就立刻不声不响地放下淘米的盆子，进屋拿起酒瓶子；刚要迈门坎往外走，妈妈恰巧收工回到家，正走在屋外边。

    妈妈看看父子俩，奇怪地问：“又咋的了，在街上就听见你们高腔大嗓地喊叫？”

    爸爸怒冲冲地说：“北街的那个陈老头，又把旧社会小商人的一套拉拉扯扯的肮脏勾当使出来；你看，这是他给我送来的贿赂。”

    妈妈听了，微微一笑说：“他在旧社会是小商贩，到新社会之后，还当过好多年的模范售货员呀！常言说，官不打送礼的；一个村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这么不通情理地驳他的面子，合适吗？”

    爸爸摇摇脑袋说：“我爸爸当队长，一气干了二十五年，他在山下屯没有摸过社员家的筷子，更不要说受礼；到我这儿，还没把落后队的帽子摘下去，还没给社员谋一点福利，就伸手张嘴地改变门风？我成了啥人？”

    “唉，你呀你呀，咋这么死心眼儿？”妈妈往门框上一靠，无可奈何地指点着爸爸说，“老爷子当队长那会儿是啥时候，你当队长这会儿是啥时候——如今兴这个，你干吗不随大溜呢？”

    “啥时候也不能白要群众的东西。”爸爸轻轻地摇着头说，“凡是赶这种时兴的人，都不是正经搞社会主义的，我决不让他们拉着蹚浑水！”

    “瞧你说的多蝎虎，一瓶酒就能挡住你搞社会主义啦？”

    “世界上没有白白给别人送礼的，陈老头准有别的目的。”爸爸坚定不移地说，“前任那个下台队长，还不是因为嘴馋、爱小，开始犯起错误的；最后落个啥下场——进了法院，他想让我走这条道儿，哼，没门儿！”

    站在旁边的春元听明白了，立刻回想起爸爸当选队长那天说的话，“我这队长要当好了，全家光荣；当砸了，全家丢脸”，就高声喊起来：“爸爸说得对！爸爸说得对！我马上就给他退回去，还要教训教训他——没好心的！”

五

    春元跑出排子门，穿过小胡同，一直往北边飞奔。他心里边翻翻滚滚的，想了许多的事情：有的是在电影里看到的，有的是在“小人书”上看到的；都是坏人使阴谋手段，把好人害苦了的事。他想：幸亏爸爸的警惕性高，要不然，准得上了那个陈老头的当！

    陈老头的家，是一座东西南北都不紧挨着别人的孤院，三间砖瓦房，被四面土坯墙围在当中；迎着大街的木板门扇，半开半掩着。陈老头使劲儿挺着罗锅腰，站立在院中央，手里举着长长的拐杖，两只昏花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怒视着前方。他那副神态，好像等着跟谁动武打架。

    春元用肩头撞开半掩着的门扇，冲进院里，把那瓶子“二锅头”酒往地上一放，蔑视地看着陈老头，也不叫他“陈爷爷”，开口就说：“这是你的破东西，退给你！”

    陈老头先是被冲进来的孩子吓一跳，一见地下的酒瓶，一听春元说的话，倒有几分莫名其妙。他试探着问：“是你爸爸让你送回来的？”

    春元把小胸脯一挺，回答他：“当然是他让送回来的啦！”

    “这，这为啥呢？”

    “他不接受别人的礼物，不想当坏人！”

    “别，别这么说……”

    “怎么说？你安的啥心，早让我爸爸给看穿了；往后学好，别再干这号缺德的事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