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儿童小说之

《爸爸当队长》

（6）

     陈老头被春元最后一句话给说得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变得煞白，眯起眼睛盯着春元，嘴唇掀动了好几下，才吐出字来：“你，你骂我，骂得可不对呀……”

    “怎么不对？你办了对生产队、对队长有好处的光荣事儿，得发个奖状？”

    “孩子，不是我愿意这么干，是如今到处都兴这个；不请客送礼，办不成事儿呀！”

    “瞎说，我爸爸哪天都给社员办事儿，他挨谁的请啦？接谁的礼啦？”

    “唉，对你爸爸，我倒没体验。你去打听打听，老烈属过去多吃香，如今没弄到苹果送礼，到手的飞鸽牌自行车票，飞啦！改了成分的富农，如今也吃得开吧？他没搞到苹果，从一个在粮库工作的拐弯亲戚那儿换二斗大米，送给那边的队干部，才把儿媳妇说成。就连公社副书记想在座位上坐稳当点儿，都得想法讨好县领导。我，这么一个糟老头子，不走这条道儿可咋办呢？”陈老头的拐杖在地上戳点着，用一种类似呜咽的声调说，“你看，伏天下大雨，把院墙冲塌了。两个月里边，我到队里、小组的干部家，拜了不下二十回，求他们派两个劳力，帮我修上，我花工钱。就是没有人管。你再看这一地白菜秧子，我请客送礼，托人情，花费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求到人手帮着种上的，如今给糟害成啥样子啦？”

    正发怒的春元，听陈老头这么说，先朝院墙瞥一眼：迎着大街的那一段土坯墙上，果然有个一坍到底的大豁子。他再看看院子里的菜园子，几乎被吓一跳：十几畦刚刚长得遮住地皮的白菜，每棵上只剩下叶子上的梗儿和一点可怜的心儿；等于没有了菜模样，全都成了秃刷子！这是咋回事儿呢？

    陈老头眼泪汪汪地继续诉说：“塌墙挡不住左邻右舍成群的鸡鸭，菜都给鹐坏了；每天，我们老两口轮流站在这儿轰赶，她已经累趴下；再不救救，所有的菜都得连根绝，一冬一春我们吃啥？这么大忙的季节，我这个门口里要人手没人手，要权势没权势，不靠集体，我靠谁？不求队长，我求谁？”

    春元听到这儿，不仅满肚子的怒气烟消云散，还不由得萌生起一股子强烈的怜悯情绪。他为自己刚才的鲁莽举动和粗暴的言辞特别害臊，一时间，又不知道应该对这位受了委屈的老人说句什么话为好；慌乱之中，急忙转身往外走。

    天色渐渐的昏暗起来，空中偶尔有小星斗闪耀。街上飘散着菜饭的香味儿，从一些窗户里传出欢笑声和收音机播放的歌唱声。

    春元什么都不看，什么都没听到。他耷拉着脑袋，两只手插在褂子兜里，缓慢地举动着脚步。他心里反复掂量着陈老头的那几句话，特别是“不请客送礼，办不成事”那句话，越回味越觉得有分量，压着他的胸口，忒难受！这类的话，春元那小脑瓜里本来是没有的，一提老烈属的事儿，还有改变了成分的富农的事儿，特别是那位公社副书记的事儿，他就听懂了，明白了，同时也糊涂了。可是他终究想清楚这么一条理儿：爸爸不收人家的礼物是对的，那么，陈爷爷那满园子的白菜可咋办呢？爸爸是队长，爸爸应当管；眼下农活这么忙，又难调拨人力。春元要是个劳动力，要是会泥水活儿，哪该有多好！春元就可以不收礼，不吃请，亲自动手给陈爷爷托坯、和泥，把坍塌的墙豁子给垒上，把鸡群、鸭群给挡住，保护白菜秧，让陈家老两口冬天有菜吃……

    突然，春元的两条腿被无数根针给刺痛，裤脚让好多钩子给钩住了。他低头细细一看，原来是走到自己家的小菜园跟前。那里边长着绿生生的大白菜。因为周围夹着酸枣棵的寨子，不要说鸡鸭，就连人，不找到门口也休想随便出来进去。就是酸枣棵子上的刺儿，扎了春元的腿，钩住他的裤子。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往下摘。

    …………

    爸爸妈妈一齐动手，把春元做的那半截儿饭给做完；放好桌子，摆好碗筷，又拉着了电灯，却左等右等不见春元转回来。他们轮番到陈家门口和大街上喊了几次，都没有把春元喊应，这下可慌了神儿。

    妈妈说：“黑灯瞎火地往外跑，不会掉在坑里井里的吧？快到那些地方找找吧！”

    爸爸打起手电，离开家，在坑边、井沿照着寻找。他心里想：春元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到处乱跑的，到底去哪儿了呢？他想，自从我当了队长，春元替我做了那么多的好事情，从来不发一句牢骚，长大肯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这样一对比，当年我爸爸当队长那会儿，我对他帮助就太少；我得照爸爸当队长的样子干，一尘不染，落下个好名声，给儿子做个好榜样，让他们在人面前能够挺起胸膛，觉得光彩……

    忽然，前边有人喊了一声：“小心，别扎着！”

    在手电光里，出现了春元的身影：他手里提着镰刀，肩上背着背架，背架上拴绑着有枝有叶的东西。

    爸爸自己也没料到，竟然用发火的口气问了一句：“你这孩子，干什么去了？”

    春元平静地回答：“我到村东头山坡上割了一点酸枣棵子；光扎手，难割极啦……”

    “你割它干什么？”

    “堵在陈爷爷的墙豁子上……”

    “你说什么？”

    “挡住鸡鸭，保住白菜呀！”春元把肩上的背架往上颠颠，继续给爸爸解释，“陈爷爷送礼，就是想求你给派人把墙垒上。”

    “噢，他为这个走我的后门儿呀？事前我真没想到，我太粗心大意了……”

    春元朝爸爸的脸上看一眼说：“要我看，不请客送礼，也给社员把该办的事情办成，那才棒哪！”

    “对，孩子你说的好极啦！”爸爸兴奋地说，“比起你爷爷当队长那会细致、周到的工作作派，我实在欠火候，也没你机灵。……我有信心，一边干，一边学本事，把队长越当越好！走，咱们去给陈老头夹墙豁子去，等忙完大秋，再派人给他好好地垒上。”

    父子两个，一边亲热地说着话儿，一边迈着大步朝前走。

                            一九八一年四月二十四日改完于通州镇

发表在《江城》1981年第7期。收入《机灵鬼》、《浩然选集》（三）、《浩然全集》第18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