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山花》

（2）

     忽然，我的房门“笃笃”地响了两声；待我转回身的时候，门子已被推开，外边的楼道里站着一个老年人。

     他有七十岁了，花白的胡子，长眉毛；身上穿着休养员的花条睡衣，脚上穿着海棉底拖鞋；看样子，他刚睡醒，两只眼睛红红的，颧骨上印着枕巾的花纹。他朝我笑笑，说：“同志，那个女的小服务员呢？我要走啦。”

    我问他：“您休养好啦？”

    老人家连连点头：“休养好了，休养好了，足足地睡了一大觉。哎呀，比在家里的热炕头上睡得还香甜、稳当呀！同志你不知道，旱得太厉害，六、七台机器日夜不停地抽水浇，都供不上啊！男男女女都拼命地保苗，我哪能在家里躺着睡觉哇？”

    我从这段话里听出，老人家是从农村来的，可能是老模范，也许是老军属，就问：“您到这儿休养多久了？”

    老人家看看窗户外边的阳光，说：“我估摸着，起码也有两个半钟头了。你想啊，那时候人们都刚刚吃过晌午饭，正是歇着的时候，想打听打听抄近的小道，找不到人；走着走着，土堤中间的小桥断了。我看看，不太宽，跳过去吧；没料到年纪不饶人哪，‘扑通’一声，把我给掉进水里，底下都是淤泥，又把我给陷在里边了。这下可要了我的老命！嘿，小服务员就像有一双顺风耳和一对千里眼，从这儿到我落水的地方，隔这一大片湖，总有二里地吧？她在门道坐着就听见了，往高处一站，又望见我了。真叫热心肠呀。她一口气跑到那儿，把我救上来，我成了落汤鸡，她也闹一身泥水，连一句谢谢的话都不让我说。真是个好孩子呀！”

    我听到这儿，才弄明白老人家的来历。

    他左右瞧瞧，又说：“小服务员到哪去了？我得走啦，快到市里找我儿子去呀。”

    我正要回答，瞧见小服务员出现在外面的走廊里。

    她可能帮着那两个小男孩猛扫一阵槐花，闹得满面通红，还挂着一条一道子的汗水；那乌黑的短发上，沾着几片白色的槐花瓣。她从墙角抓过一把大扫帚，又要往后院跑。

    老人家喊她一声：“小同志，我要走啦！”

    小服务员听到喊声，立刻发现屋里边的我们，就走过来，把红脸贴在玻璃窗上，用两只小手遮着眼睛旁边的光，笑嘻嘻地说：“老爷爷，您就踏踏实实地歇着吧，多喝开水，发发汗；等到傍晚，我也进城，顺便把您送到家里去。这还不行吗？”

    老人家摇着头说：“不行，不行，我得走，晚上赶回去才好哪。”

    小服务员调皮地说：“我不批准您走，您就走不了！”

    老人家说：“快让我走吧，不麻烦你们啦！”

    小服务员说：“您放心，我们不怕麻烦。”

    老人家凑到窗户跟前，冲着小服务员恳求：“小同志，小同志，我急着哪。我们那儿旱得厉害，连电磨都停了，机子还是不够用。我这回来承德，是专门帮队里跟这儿的机关借机器。小同志，你们城里人不知道旱天滴水贵如油哇，机器还没到手，我呆得住吗？”

    小服务员没等老人家说完，打个愣，“哼”一声，一转身走开了。

    老人家有几分失悔似地回头看看我，那眼神好像说：我的话太不客气了，伤害了小服务员的心吧？

    没容我表示什么，楼道里一阵“通通”的脚步响，小服务员出现在我的门口。她那神态不像生气，倒是挺严肃的。我这才放下心。

    小服务员一只手托着一团衣服，一只手背在身后；进屋以后，把衣服丢在我的床上，冲着老人家说：“您要走，就快点换上衣服吧。”

    老人家摸了摸衣服，惊讶地说：“哎呀，你都给我洗了？洗得这么干净？”

    小服务员靠在门框上，用一种欠疚的口气说：“可惜您那双鞋刷了，没晒干。要知道您有这么急的事儿非走不可，放到厨房锅炉上烤烤就好了；怪我忘了问问您。……”

    老人家说：“哎呀呀，小同志，这就添麻烦的了，你怎么还说这个话？鞋没干，湿着也能穿，又不是冬天怕冷。”

    小服务员说：“这可不行。您把湿鞋放在这儿吧，反正您回去也得从这儿路过。我给您借了一双，试试大小行不行？”她说着，把背在身后那只手里提着的一双半旧的胶鞋放到地下，又说声“快换衣服吧，我一会儿送您去”，就倒退着把屋门给关上了。

    老人家好久没动，也没有说话，却见两颗豆粒似的泪珠从那红红的眼角落下来。

    我看着他，不由得猜想：这位在黑暗旧社会挣扎奔波过五十年左右的老人，面对新时代的此情此景、此人此心，他的胸膛里会翻腾一些什么呢？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

    我到市里找一位老同志办点事情，傍晚回来，天气骤然大变。狂风卷着天上的云和地下的土，摇着路边、山坡的树木。看这气势，立刻就要有一场暴雨降临。我开腿往前猛跑，想赶到休养所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