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山花》
(1)
我住过不少的旅馆、饭店、招待所,可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服务员。看她,多么“一丁点”呀,提着那个大水壶,壶底就得擦地皮,她只好挎着壶梁,还得斜着身子,才能往前走动。
我拿着毛巾,站在楼廊下边,看着她里外忙碌,就好奇地问:“小同志,多大啦?”
她朝我一乐,没回答;忽然喊了一声:“嗨,别使冷水洗脸哪!”
我已经拧开水管子,想洗个痛快。
她放下水壶,急忙奔到我的跟前,一边拧管子,一边说:“你这个人怎么不听话呀?”她把水管拧上之后,仍不肯走开,又用手指点着我说:“看你那一头汗,让冷水一激,还不感冒哇?三伏天感冒可不爱好啦!你笑什么?我们塞外跟你们关里不一样,气温低,变化大;你自己不注意,是到我们这儿休养来的,还是添病来了?快回到屋里去洗,我给你打热水来了。”
我看她那副认真、严肃的神态,只好听从命令。
我们进了屋,她给我往洗脸盆里倒了水,又给我灌了暖壶;随后,靠在门框上,看着我洗脸,说:“招待处通知你上午来,怎么这会儿才到?服务员都去开会了,你要吃饭,我到厨房里端点剩的吧。”
我告诉她已经吃过饭了。
她笑笑,朝窗子外边望一眼,忽然问:“关里边下了透雨吗?”
我告诉她,关里跟这边一样,遇上了百年罕见的大旱。
她说:“你们没打井吗?应当打井。听老人们讲,大旱年打井能往深处挖,水泉旺,以后再遇上天旱就不怕了。”
我朝她点点头,心里想:这个城市的小姑娘关心农村生产,还有这样的知识,真不简单哪。
过一会儿,小服务员走了。我隔着窗户看看,只见她坐在大门道里,趴在一只圆形的小茶几上写字,十分的安静和用心。
这个休养所是一座古式的小楼,周围荡漾着清亮亮的水,一个曲折的长桥通向南岸,岸边挺立着各种树木,绿云彩似的遮闭了蓝天;水边生长着丛丛芦苇,片片荷叶,早开的花朵,从拥挤的叶伞中间钻出来,非常鲜艳。
我正观赏风光景色,忽听远处传来“咔嚓”一声响,接着,那个小服务员应声站起,“噔噔”地跑过木桥。一阵激烈的吵嚷之后,小服务员又一手提着一只荆条筐子转回来。她的前边走着两个比她高出半头的男孩子。这情景使我很纳闷。
小服务员气扑扑地往藤椅上一坐,像审问“俘虏”似地对那两个男孩子说:“你们是哪儿的?”
一个男孩子看小服务员一眼,又把脑袋扭到一边,不吭声。
另一个男孩子也有点不情愿地回答:“狮子沟的!”
小服务员又问:“为什么糟害小树?”
“我们弄槐花呗!”
“弄槐花应当在树下边扫,谁让你们爬到树上撅枝子?”
两个男孩子互相望了一眼,没吭声。
小服务员一手扶着椅子,一手指点着说:“你们住在这热河泉的水边,住在这风景美的离宫里,不知道树木的重要、栽树的艰难哪!你们知道人家山区农村的社员怎么搞绿化吗?从头一年冬天,他们就冒着大雪到那又高又陡的山上刨坑子,是在石头缝里开,一镐一片金星星,手上震出大口子,往外滴血;春天栽树,山上没水,从山下往上背,一趟就是五里远,每个人的肩膀子都压得肿成馒头一样;夏天大旱,社员为了保护树苗,把吃用的水省下来,一盆一桶地往山上送。……你们两个看看,人家那样栽培树木,你们这样糟害树木,对吗?说话呀!”
那个一直没开口的男孩子脸蛋红红的,转回脑袋,又看小服务员一眼,说:“我本来在树下边扫的,他说上树弄快当。……”
另一个男孩子赶紧说:“我让你到树上摇,没有让你撅枝子呀!”
小服务员制止他们的争论:“别互相抱怨,要检讨自己为什么这样不爱护公共财产?说呀!”
一个看着小服务员的脸色回答:“我们是任务观点吧?”
另一个也试探地说:“我们也许是本位主义。”
小服务员用力一摆手:“算了吧,你们哪,是不折不扣的自私自利行为!”
一个急了:“你别乱扣帽子!”
另一个也红了眼:“就是嘛,我们是给大队保健室扫槐花当药材,又不是为我们自己家用。……”
小服务员听到后边这句话之后,神情忽然一变:“噢,你们是给队里扫槐花呀!……那,给队里扫也应当爱护国家的树木。……走,走,我领你们到后院扫去,那边有一棵三搂粗的大槐树,落了一地花,一直没有人扫。”
一个男孩用一种不信任的眼光观察着小服务员的脸色。
另一个男孩动了心,小声问:“这个门口挂着‘闲人免进’的牌牌,我们进去行吗?”
小服务员已经站起身,笑着回答说:“你们是给集体做好事儿的,不是‘闲人’;我请你们进来,你们就放心大胆地扫吧!”
两个男孩子都咧开嘴巴乐了。
紧张的气氛立刻变成了欢快,小服务员跟那两个男孩子像是好朋友一样,又说又笑地朝后院跑去了。
我也被他们感染。孩子们的天真、纯洁的言谈与行动,以及从这言行中闪现出来的那股子强烈的新品格和新风尚的火花,也引起我的欢快。我真想追到后院去,加在他们中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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