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山花》

（3）

    有人大声喊：“同志，同志，跑不到了，快到这儿来吧！”

    我扭头一看，右边路旁有一座亭子，里边那个喊我的人，正是休养所的小服务员。我也跨进亭子里避风躲雨。

    小服务员扳着红漆柱子，探身朝外观望，皱着眉头说：“怎么刮这么大的风呢？干旱的小苗可怕刮风啦！”

    我看她脚边放着好几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子，就问她那里边装着什么。

    小服务员依旧望着云尘飞滚的天空，回答说：“菜籽、萝卜籽。先准备好，下了雨，好补种。……”

    风渐渐的小了，雨点像小石头子似地斜投下来。

    我说声：“糟糕，下起大雨来，非把咱俩淋湿不可！”

    小服务员很不高兴地看我一眼说：“你不想吃饭了？社员们盼雨都把眼睛盼红了，你知道不？”

    我见她那副认真的样子，只好笑笑，算是接受了她的指责。

    天色从黄变黑，乌云带着细密的雨线从空中往下压。雨打树叶和湖水的“哗哗”声，代替了风的呼啸。

    小服务员猛然蹿到亭子外边，狂喜的跳跃。她的短发立刻被雨水贴在脸上，花布衫被雨水紧紧地裹在身上。她用两只小手接着雨水，大声喊：“好雨，好雨，下吧，下吧！这是一地金棒子、一地银棉花，一地翡翠绿的大白菜呀！”

    雨过天晴的时候，路灯已经开放了。我们出了亭子，踏着地下的积水往休养所走。

    穿过一片小树林，小服务员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说了声：“这风雨真糟糕！”

    我逗她说：“你也不想吃饭了？”

    小服务员“嘿嘿”地笑起来：“你这个同志真会报复人！你知道我说什么糟糕啦？”

    我向她刨根问底。

    小服务员说声“偏不告诉你”，就撒腿朝前跑去。

    我回到房间，赶紧洗脸换衣服。

    窗户外边响起小服务员的声音：“挖湖底堆的那些假山，土太松，上边栽的树让风给刮倒了好多，倒在路上一棵，把我绊了个大跟头。咱们快带上铁铣去扶吧，趁着刚下过雨，扶起来就能扎下根子；要不然，就算不死，东倒西歪的也难长成好材料。”

    接着，我听到院子里一片铁铣响和一片脚步声，又听见两个女同志在走廊上说话。

    “这孩子的品行真叫好，赛如活雷锋。”

    “是呀。她处处都学她妈的样子。”

    “你认识她妈？”

    “我们可熟啦。她妈登过报纸、参加过先进代表会，我见过好几回。解放初期，他们那边山上的草根都被刨去烧火了，山上山下，连一点绿模样都不见。她妈妈带头搞互助合作，带头植树造林；农业社又穷又小拿不出钱来，她妈妈把做棉被的钱买了树苗。如今那边成了花果山、绿海洋。”

    “难怪这孩子对树木那么有感情。”

    “鞋带系好了吗？咱俩快追他们吧！”

    …………

    当这两位女同志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消失之后，我在屋里呆不住，想跟他们一起去救护树木。可惜，走廊、墙角，到处没有找到一件工具，我只好空着两只手去了。

    没有月亮，星星也稀疏，夜色很黑。小服务员那响亮的声音却像信号一样引导着我，使我没走一点弯路，极顺利地到了土山跟前。

    茫茫的夜色中，我看到几个人正合起来用肩头扛着一棵横倒的树木。小服务员夹在中间，大声地喊着号子：“一、二、三，一、二、三；往左，往右，慢着！”当那树木被扶直之后，她第一个从地下拾起铁铣，猛力地铲着湿土，往树根上堆培。于是，许多把铁铣一齐跟着她舞动起来。远处有一盏高悬的路灯，灯光透过树叶的空隙，投在小服务员身上。她那红扑扑的脸孔，那亮晶晶的汗珠，那庄严的眼神，那威武的动态，都是多么动人哪！

    我参加过解放平津的支前工作，也参加过修建十三陵水库的夜战，人民群众为了推动时代前进，掀起过无数次的火热斗争；今天我所见到的情景，实在微不足道，然而，它会跟过去的一系列神圣而美妙的记忆并列在一起，留在我的心头，鼓舞我勇往直前！

    …………

    第二天早上，非常的清新明朗。我从湖边散步回来，只见一群男女服务员拥着小服务员从弯曲的桥上走过来。

    小服务员穿戴整齐，脖子上系着白毛巾，裤脚高高的卷起；最惹人注意的，是她背后的背架，背架上拴着一摞形状不一样的、鼓鼓囊囊的小布袋子——正是我昨天在亭子里见到过的、装着菜籽和萝卜籽的小布袋子。

    我很奇怪地看着他们从我的身边走过。

    小服务员扭过头来，很亲切地跟我打招呼：“叔叔，再见了！”

    我问她：“你上哪儿去呀？”

    她说：“我来这儿给队里办点事儿，顺便看看我爸爸。我爸爸是这儿的服务员。”她这样说着，就被众人嘻嘻笑笑地拥着朝前走了。

    …………

    分别之后，我才知道她叫山花，是塞外深山峡谷里的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一九七二年八月二日草于烟雨楼

收入《杨柳风》、《杨柳风》（日文版）、《浩然儿童小说选》、《丁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