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瑞雪丰年》
(1)
田保森老汉总是全村起床最早的人。
他抽了栓,拉开两扇木板门,不由得叫了一声:“吓,好大的雪呀!”他赶紧结上纽扣,到屋子里找顶帽子戴在头上,复又来到门口。雪下得很大很急,盖住了院子、屋顶和墙头,白皑皑的反射着银光,刺得老汉细眯起双眼。
昨天队长召集生产小组长开会,具体安排了冬灌小麦的事,本打算今天下手,想不到夜间悄悄地下了这么大的雪。这分明是下了一地银子、一地白面呵!庄稼人该是多么高兴!
这老汉六十岁,稍高的身板,脸是长长的一条,两只眼睛很细很小,整个看去,像一株削拔、瓶形的楸树。他是个刚刚上任不久的生产小组长。为人忠厚老实,做事勤恳,是全队最受尊重的积极长者。平日,他最忌讳一个“老”字,如果谁叫他一声“老伯”、“老汉”,他要从心里不满意你。上中学的二儿子给他买来一副新式刮脸刀,可成了他的“法宝”,只要下巴上的黄胡子茬一露头,他便狠狠地把它刮掉,嘴巴一天到晚总是亮光光的。老汉之所以如此,那是有来由的。首先,因为他热爱人民公社,很想编在年轻人一起干活,好多为集体出把力气。敬老院刚成立的时候,他一天要到那里跑三、四趟;见那些无儿无女的老哥们都过上幸福的晚年,乐得他见人便讲:“这就是咱们新社会的优越性,真是千古没有的事。旧社会,人怕老、猪怕肥。你年轻力壮的时候,地主们这个抢你,那个拉你,因为你是个花生豆,可以给他挤点油出来。等你干活跟不上趟了,往外一轰,睁眼看看,哪个是亲人?要口热水喝都没有。咱村西头小庙里死了多少这样的人!别的先不必说,就凭这一点,人民公社就能万年常青,我们就得从心里头拥护它!”所以,他活得高兴,处处想跟年轻人比。当然,老汉也有不顺心的地方,总觉着儿子“看不起”他。儿子是生产队长,对上年纪的人关心照顾,那是一点没的挑,可就是不大听取他们的意见。老汉对队里的大小事情都想过问,儿子却总是应应付付,很少对他讲,有时还显得很不耐烦。你说儿子不走群众路线嘛,他对年轻人提的建议都能很好地听取,还伸手帮助,就是不重视他们这群“老群众”。
今年秋后,为了认真贯彻党的群众路线,公社党委书记亲自主持开了两次老农座谈会。第一次会是给队干部提意见,老汉打头炮,批评儿子小看他。第二次会是安排冬季生产,争取明年丰收的“献计会”。老汉提了三条建议,件件通过,样样照办,把他高兴的不得了。从此,他关心的事更多了,伸手的事也更多了。
有一天,他路过仓库,见人家正捣腾粮食,他忽然联想到,队里的种子不知保管的怎么样。争取明年丰收,种子是头等重要的条件,霉烂了,虫子咬了,都要造成大损失。想到这儿,他急忙跑到队部找儿子。
儿子说:“前些日子检查过了,没问题。”
老汉说:“这可不能大意。如今搞的是大日子,出了漏子就是大的。再查一遍,小心一点不过份。”
儿子说:“再等几天吧,我们正计划副业生产哩!”
老汉说:“你忙,把这工作交给我,我对种子多少有点老经验。”
儿子刚要说什么,大概想起会上的批评,立刻改口,接受了他的建议。
老汉领着几个年轻人挨囤检查。他不像年轻人那样毛毛脚脚,只是在浮头扒一扒,瞧一眼就了事;他检查的非常仔细,从囤尖一直到囤底,一点一点看个遍。果然,在两个豆种囤里发现了虫子眼。虽说才发生,还不厉害,再搁些日子就不得了啦!
儿子这回心服了,马上组织人摊晒、倒囤。
老汉说:“我再建个议,把有虫子眼的和粃子都挑出来。”
儿子一听就犯了难,他说:“百颗粒里也不准有一个虫眼,让日头晒一晒,就不会再长了,这么去也不妨;再说,两千多斤豆子,一粒一粒挑,要用多少人才能挑完哪!”
老汉说:“再费事也得挑。豆粒让虫子一咬,不能再出芽子,种在地里白糟蹋,挑出来能当粮食吃。你把这工作交给我吧,我不跟你要一个劳动力。”
儿子当时虽说应下了爹的要求,可是有些不放心。就连老汉最好的朋友田有明也怨他多包揽事,未免有些“逞能”。
第二天,老汉负责通知社员开讨论会的时候,顺便借了几个大笸箩。人们来到开会场,见每张桌子上摆着一笸箩豆种。
老汉笑着对大家说:“咱们用开会前和休息的空儿挑豆子,耽误不了开会。”
会议开完,差不多挑清了七百多斤。
后来又开了两次会,全部豆种都精选出来了。
经过这件事,儿子真是心服口服了。他向爹爹检讨说:“爹,过去我对您的意见尊重不够,这是我的错;往后您对队上的事情可要多操心,多帮助我。”听了这句话,老汉从心里往外甜。过几天,队里改选,儿子提议亲爹为候选人,于是老汉当选了生产小组长……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