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认错》

（5）

 五

这一天，老支书跟陈德禄耘了半天地，谈了半天话，把心掏出来给这个年轻人看。可是，陈德禄一直没有向老支书承认他打了牲口，或者说一直没有认错。不过，老支书要的不是这么一句空话，要的是年轻人能够接受他的忠言相劝，在以后的行动里改掉错误。年轻人脸皮薄，何必一定就地挖坑逼人家说几句不好出口的话呢？

这天夜里，陈德禄一直没有怎么睡好觉。他翻过来想，调过去想，觉着老支书的话，句句有道理，把牙一咬：“往后呀，再不犯错了！”

从这以后陈德禄似乎有点转变，没有再出什么事故，干活也比过去更卖力气了。

有一天，老支书从公社开会回来，刚要下坎儿，瞧见陈德禄正在小河边给那头黑毛小叫驴洗澡。他干得非常认真，跟小叫驴一起站在浅水的地方，用手一把一把地撩着水，轻轻地在小叫驴的身上揉……

老支书看着看着，心里热乎乎的。一个从千辛万苦的战斗岁月里闯过来的前辈，看见勤恳操劳的晚辈，这种喜悦是任何宝贝都换不到手的。

陈有强背着包、提着兜儿，满脸滚汗地走过来打招呼：“老支书，开完会啦？”

老支书点了点头：“嗯。买这么多东西？”

陈有强说：“给队里社员捎的。天热，都不愿意跑道儿，我就包办啦！”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瓶子，摇了摇，“陈家要买的那种治产后病的药，托了好多人，跑了好几趟集，总是没买到，这回可让我搞着了。”

老支书笑笑，心里想：有强啊，你要是把对社员们的热情和耐心拿出来教育你的儿子，早就有效了，偏偏拧着劲儿。

他说：“你那儿子变了。”

陈有强笑笑：“我就怕他没长性。”

老支书说：“年轻人像小树小苗一样，好修理，朝哪边扶，他就往哪边长，容易听话。德禄虽说沾染了一些坏毛病，可是他的根基好，加上全队的人都关心他，他会变成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别急，慢慢来。”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老支书的确是往好处想的多了。谁能料到啊，就在第二天傍晚，发生了一件非常意外的事情，把老支书震惊了。

那天下午，陈德禄赶着小叫驴到公社去送木炭，应当日头一平西就回来，可是日头都压山了，还不见影子。天上起了黑云彩，远处呼呼隆隆地响起雷声，眼看要下雨。

饲养员着了急，跑到村西头等他，刚上坎儿，就不由得呆住了。

陈德禄这小伙子刚好走到坎子上。他后边拉着的小叫驴一瘸一颠的。

饲养员忍不住地喊叫：“你，你，你又打牲口了！你好狠哪，你把它打成这样子！”

陈德禄也是一脸着急的样子，猛听有人喊，吓了一跳，忙说：“饲养员，牲口，腿，腿……”

饲养员越喊越厉害：“你把它的腿打瘸了？这回你不认错不行了吧？”

真是出人意料，陈德禄又是不认错，而且比任何一次“不认错”的时候都嘴硬：“谁说我打的？你看到了，还是抓住我的手了？你真会诬赖人！”

两个人自然又吵了起来，自然又找到老支书。

老支书一听这件事儿，只觉得脑袋里轰了一声。他拉过小叫驴，转着遛了一圈儿。那驴瘸得厉害，蹄子不敢沾地，膀子打哆嗦。他抬眼一看陈德禄，小伙子手里提着一根小胳膊那么粗的木棍，一脸的怒气。

如果说，上一回那件事儿发生以后，使得老支书很担忧的话，那么，这一回的事儿，使他伤心了。他呆呆地望着那张年轻的脸，半天才说出话来：“德禄哇，我跟你说的话全白说了。你就这样没出息？你又打了牲口？”

陈德禄依然像过去那样翻着白眼：“谁说是我打的？我没打！”

老支书火了：“你，你还不认错！”

陈德禄说：“我没错嘛！”

“把驴腿都打瘸了，还不认？”

“不是我打的，是它在小桥子上踩进窟窿里扭的……”

没容陈德禄把话说完，围上来的社员全都气忿不平地冲他嚷嚷开了：

“你可真是个‘不认错’呀！”

“还挺会编瞎话呢！”

陈德禄转着身子跟大伙儿吵：“没打，没打，就是没打！你们要欺负人呀？”

老支书发觉陈德禄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吵得厉害，比任何一次都要顽固，就严肃地说：“德禄，你也太蛮不讲理啦。是大伙儿欺负你，还是你欺负大伙儿？你自己看看，你像不像个社会主义时代的青年？你这样不忠实，将来要变成个什么人？不行，这回你不认错，不好好检讨，决不让你过去！”

陈德禄说：“反正我也完了。你们瞧着办吧！”他说着，转身又要走，差点儿撞到一个人的身上。他抬头一看，是他爸爸陈有强。

陈有强这一回没有抓儿子，也没有骂，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放他过去，自己走到老支书的跟前，小声说：“老支书，可惜您一片心哪。这孩子不可救了，算了！”

老支书抬起头来，看看陈有强说：“不，我们不能灰心，一定要把他教育过来！”

陈有强说：“反正这一回您再哄着不行了。晚上开个小队会，得批评批评他。”

陈德祥几个年轻人也跟着喊：

“再不批评批评他，什么事情他都敢干出来！”

“马上开会吧，新账老账一起跟他算！”

老支书看了看气愤难忍的群众，想了想说：“也好，让大伙儿教育他吧。”

饲养员牵牲口到南村找兽医；陈有强挨门找人开会；老支书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回到屋里，找出手电筒，要走。

老伴儿拦住他说：“要吃饭了，上哪儿去呀？”

老支书一边朝外走，一边说：“不吃啦，出去办点事儿。”

老伴儿说：“要下雨啦！”

老支书已经出了门口：“下雨也得去！”

这会儿，雷鸣电闪，黑云彩从上边往下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