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认错》

（3）

 三

堵在门口的社员们都气得不得了。几个小青年追上去，截住陈德禄，不让他走：

“年轻轻的，怎么给脸不要脸哪，老支书说你都不听？”

“羞不羞哇？办了错事不认账，你还挺厉害呀！”

陈德禄朝大伙瞪眼珠子，使劲往人圈外边挤；才要挤出去，一只大手把他抓住了。

“我看你往哪儿走！”

陈德禄一看，抓他的是他爸爸、生产大队的副队长陈有强。

这位副队长四十五六岁，是老支书在黄花峪庄稼人里培养出来的第三辈党员。据老性人说，他年轻的时候，跟他这儿子一样倔，一样蛮不讲理，可是在老支书的教育下，经过这十几年的斗争风火锻炼，他变了。矿石成了铁，铁又成了钢，他原来那副性情变成了耿直、坚强，咬住真理不放嘴，人称一心为公的好队长。好队长，工作好，劳动好，对社员的态度也好，唯独对待这个不称心的儿子，总有点儿简单、粗暴。

陈有强本来正领着社员在菜园里压瓜蔓子，有两个人跑去给他送信儿，说他的儿子跟老支书顶起嘴来，如此这般一讲，把个陈有强气得一蹦老高。他一阵急旋风似的来到饲养场门外，把儿子揪进院子里，画地剜坑，儿子不给老支书赔情道歉，那算没完！

他那嗓门一喊全街人都听得见：“你是认错不认错？”

儿子为这类的事儿，打挨过，骂挨过，大江大河都过啦，还怕你喊哪？他照旧那句：“我没错！”

“你胆大包天了，敢顶撞老支书！”

“谁说我错了我就顶谁！”

“我，我，我揍你这个浑小子！”

看热闹的人拉开架啦。

陈有强气得两眼冒金星：“别拉着我，今儿个我非得揍扁了他！”

老支书发话了：“算了，先放开他！”

陈有强只好压住火气松开手，说：“浑小子，你算把人丢尽了：在黄花峪挨着门儿比比，你能找个对儿吗？”

老饲养员在旁边惋惜地插了一句：“得了，有这么一个就够瞧的啦！”

围着的年轻社员又都气愤地议论起来。

陈德禄让大伙叨叨得无地容身，就嘟嘟囔囔地走了。

陈有强像犯了天大的错误，不知道该跟老支书说什么好：“老支书，瞧瞧，瞧瞧我，有这么个儿子。唉唉，我真没脸见您了……”

老支书站得高，看得远，办事讲原则。他的肚量大，个人的事情，多让他过不去，都能忍让。这会儿，大家都是这么想的：陈有强当着他的面这么一赔情，一道歉，老支书会像平常遇到类似的事情那样，手摸着下巴颏“嘿嘿嘿”一笑，算是一切全过去了。

人们猜错了，这回老支书没这样。他那红松木一般的脸孔绷起来了，他那小刷子一般的眉毛皱成疙瘩了，他那两只精灵的眼睛呆滞起来了……这些动作说明老支书真真地动了肝火，把陈德禄这个事儿看成是大事情！

看到这副表情，不要说陈有强感到越发难过，连周围的人都感到很沉重。惹老支书生了气，不管当事人还是事外人，都是不好受的。

老支书终于开口，那话更出人意料：“有强，你说你没脸见我呀？要这样下去，我们都没脸见党了！”

这句话挖到老根子上，像天塌下来一般沉重。

陈有强两片厚嘴唇发抖了：“老，老支书，我打他，我，我这回打烂了他！”

老支书依旧是沉思地说：“你打他？你打烂了他的皮肉，你能打烂了他那不诚实的心吗？”

“我，我给您出口气！”

“噢，让他皮肉受点苦，我就出气了？我的气在这儿吗？不能打，也不用骂。打骂教育不出好的后代来。”

“有这么一个儿子，真不如没有好。”

“这是没出息的话。有强啊，生产队里的千宗事儿，你都能办得让人心服口服，怎么就独独在这个孩子跟前，显得这么没本事呢？”

“唉，办法全使尽了。”

“办法没少使，就是没对码儿，你要是把他看成是一个社员，是大伙儿的后代，还能这么粗暴吗？保证不会！”

陈有强又痛苦地摇了摇头。过一会儿，他对饲养员说：“大哥，这牲口明天不要让德禄使了。”

老支书打断他的话，问：“为什么呢？噢，他做了错事不认错，这事情就不让他做了。他起圈做了错事不认错，我们不让他起圈；锄地做了错事不认错，我们不让他锄地；使牲口也这样。咱们人民公社这个大家业呢？也永远不交给他搞吗？我们总不能让他这样活下去呀！我们生养后代是为的让他跟大家一起创革命大业，不是光为了不让他做错事情呀！”

老支书的深刻思想，并没有被火气顶着脑门子的陈有强领悟到。晚上开队委会，通过了他那撤销陈德禄使役员的提议；而且，回到家里，当着儿媳妇高玉英的面，打了儿子两个脖儿拐。

唉，这实在是不好瞧的事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