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四部
(160)
六十五
串通
冯少怀一手撩着门帘儿,一手扶着门框,两只可怜的眼睛望着儿子,用乞求的口气说:“明天晴了,让我出一趟车不行吗?”
蹲在炕桌旁边,捧着碗吃饭的喜生,冷漠地回答说:“都出车,地里的小苗不开出来,撂了荒可咋办?”
“咱爷俩换换班嘛!”
“朱村长有命令,不准你再出车往外面跑。”
“我这两条腿都蹲肿了。”
“今儿个阴天,歇一歇,就会消肿。”
“唉,这一歇,更觉着疼得要命……”
“劳动改造嘛,哪能像喝烧酒,咬肥肉那么舒服呢?”
冯少怀听了儿子这句话,窝瓜脸立刻变得烧纸一样,一股子怒火涌到了嗓门儿。他瞥了儿子一眼,见儿子像没事儿似地往嘴里填着饭;他又瞥了儿媳妇一眼,儿媳妇跨坐在炕沿上,无动于衷地打着麻绳儿。他悲哀地摇摇脑袋,把要骂出来的话,很吃力地咽了下去。他正要转身走,儿子又开口了。
“趁着不能下地干活儿,咱们得开个家庭会。”
冯少怀只好停住,眼睛盯着儿子的嘴巴。
喜生继续说:“团支部的同志和治保委员会的同志,都找我们两个谈心了。我们都得像人那样过日子。咱家五口,每个人都订个条约:咋改造思想,咋参加劳动,咋对待社会主义的事儿。咱们好好干一年,争取把您头上那顶帽子搞下去,人家东方红社就能吸收咱们。不入社,不跟大伙儿一块儿干,孤孤单单的,这日子过得有啥味儿呀!”
兰妮见冯少怀木呆呆地不吭气,就帮喜生说一句:“等我刷洗了锅碗,咱们就开吧。人家不嫌弃咱们,伸出手往好道儿上拉,咱们谁也不许再想坏心思,再往死路上瞎钻啦!”
站在东屋迎门口的紫茄子,见冯少怀蔫头耷脑地从儿子那边转回来,就小心地问:“咋啦,他不答应?”
冯少怀摇摇脑袋,有苦说不出来。
紫茄子发狠地说:“嗬,如今天地掉过儿了,母鸡打鸣儿,公鸡下蛋了?当老子的,得听儿子吆喝了?”
冯少怀无力地坐在炕沿上,深深地叹口气。
紫茄子说:“要是这样,干脆分家,让他们自己过去!”
冯少怀连忙朝她摆手,小声说:“你可别提这个头儿,真要分家,谁给你主持公道理儿?要是对半儿分,好房子、好土地,连大车,都得划给他;他马上就得给你赶进农业社去呀!”
“哎呀,这不是他娘的圈套嘛!”
“你才看透?正是圈套!高大泉这小子,真毒!”
“养着这么两个家鬼,这日子可没法儿过了。”
“唉,我算来算去,再找不到一个出路,没法儿过,也得忍着。你想呀,有上边的政策管着,高大泉他们怎么恨我,也不敢发动穷人瓜分我的财产;有农业社社章规定,高大泉就是想灭我,也不敢把我的东西归到社里去。他们看到这步棋了,就往喜生身上下笊篱。咱要是不忍着,跟喜生抓破脸,他能干出高大泉想干又干不到的事儿,能把咱这个家,来个大卸八块,从根上毁掉呀!”
紫茄子听了男人这番话,心里转了个圈儿,觉着是这么个理儿。她又恨、又怕,不由得浑身打哆嗦。
就在这个时候,张金发兴冲冲地走进院子,一撩门帘迈进屋。他的头昂着,腰杆挺着,那脸,那眼,好像点着了一样放着光。几年来,一直笼罩着他那一身的灰气,忽然不见了。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冯少怀抬起屁股,吃惊地盯着他,小声地问:“你怎么回来了?咋回事儿?”
张金发爽朗地回答说:“大喜啦,大喜啦!”
冯少怀说:“咱们这倒霉到底的人,还能有喜事?”
“送上门来的天大喜事——共产党要在农村纠偏了!像过去老区土改以后纠偏那样!”
冯少怀又是一惊。
站在旁边的愁眉苦脸的紫茄子,也吓黄了脸,朝门帘子呶呶嘴:“小声点儿,两个祸害在那屋。……”
张金发更加提高了嗓门儿:“怕什么?我替他们传达党的指示精神,得表扬表扬我!”
冯少怀拉张金发坐下,叮问:“到底咋回事儿,你详详细细地跟我说说。”
张金发一拍大腿:“一句话全包括,这几年,他们在咱农村干的事儿,都错了!”
“谁错了?”
“上至梁海山,下至高大泉!”
“啊……”
“少怀你想想,他们要是全错了,不就证明你我全对了吗?”
张金发把他在柿林区、县城,还有天门镇,见到的、听到的,再加上他的分析、推断,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
冯少怀听着,随着张金发的话音,眉飞色舞。他的心里像扳倒了五味坛子,各种滋味都在心里翻腾起来了。这么一翻腾,他得到的不是胆气上升,而是胆气下降,如同一瓢冰水泼到身上,无力地靠住柜子说:“唉,这几年,我挨的不是鞭子抽,是油锅炸;浑身上下,摸摸哪儿都是疼的。我心不死。可是,得拿准了才能干啦。”
张金发说:“这一回,我可以给你打保票,一定能翻过来。过去,你干的事儿,跟他们党的指示扭着劲儿,你越拼,就越倒下的快。他高大泉跟他们党的指示是顺着劲的,他越拼,就越得势。如今,反过来了。用他们党的指示一对照,他干的事儿,全是扭着劲儿的;你干的事儿,又变成全是顺着劲儿的了。你说,你还不能翻过来吗?”
冯少怀说:“你别忘了,共产党可是搞共产主义的,要是他们的人,都像姓高的那样不顾命地干,怕是真能干成。他们会在自己脚前的路面上挖大沟?”
“这是明文规定,是他们自己传达的,还有啥错?”
“那,你想咋办?”
“我要跟他们从头至尾,来个总算账,把欠下我的,都得退还给我!”
“这能办到吗?”
“只要你能帮我使把子劲儿,就行!”
“我,我哪有这力量呢?”
张金发惊讶地说:“哎呀呀,你咋给吓成这个熊样子了?”
冯少怀苦笑一下,说:“不是我害怕,是咱手里的本钱不多了,得小心。我觉着,你沉住气,像土改那样,积极点儿,卖把子力气,顺着他们干自己的,你大概还有爬上去的希望。”
张金发说:“这一回,我就要顺着他们。我拥护省委的文件,我要带头在芳草地执行;党的指示在芳草地一贯彻,我的仇也报了,冤也伸了,被高大泉夺走的又夺回来了——公的私的,都变成一回事儿了,我不干还等啥?不信你就看着,保险没错儿。话说回来,事在人为,不能傻等。如今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时机已到,你千万别错过去。这回要是不拼一下子,你可就再也不用想翻过来了。这辈子只能窝窝囊囊地活,又窝窝囊囊地等着伸腿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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