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四部
(120)
秦方说;“同志,快回家吃饭,歇会儿吧。”
高大泉说:“走吧,走吧,我马上就赶回去。”
两个人被打发走以后,高大泉直盯着西官道。他发现,远远的拐弯地方,有一个大车的影子在蠕动着。是哪个社的大车,出发这么早,回来得这么快呢?应当帮他把车卸了,因为打夜班平地的社员都走了,打白班的还没有来,车把式一个人哪就把一车沙子卸完。
那辆大车走得很慢,没有鞭声,也没有吆喝,无声无息地走着。土路被过多的车辆轧得松软了,好像铺了一层厚厚的细土面,牲口蹄子踩上去,都没有响声。
高大泉朝路边上迎了几步,想跟着车,一块儿奔向不论哪一块地里去。
大车渐渐地临近了。虽然还看不清楚,但庄稼人能用耳朵从车轮的滚动听出来,那是一辆空车。
高大泉终于看清楚,那车上驾辕的是一头黑骡子。赶车的人,跨坐在车辕子上,怀里抱着鞭子,缩着脖子,像是富农冯少怀。
冯少怀也发现了高大泉,犹豫了一下,假装没有看见,让车子自己走过那个用两眼紧紧盯着他的人。
高大泉目送冯少怀的车子,在黎明的雾霭中消失,心里不由得引起一个新念头:全芳草地人,不分男女,不分农业社和互助组,都投入了拉沙子改土这个根本性的大工程,惟有他冯少怀倒自由自在地赶着车,到外边跑运输,做买卖。这对思想落后,对改土不热心的人,影响不利,对冯少怀自己的改造,也不利呀!他是富农,这些年,在芳草地干了那么多的坏事儿,并没有真正的低头认罪,给他戴上了帽子,他照样还是自由自在的到处跑,对外边一位雇车的主儿,也会起不好的作用;戴帽子,是为了更有效地改造他,把他富农的反动思想改掉,重新做人,不是走个形式;那么,这样任着他的心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一点儿管束,总往外边跑,也管不了,对他算是改造吗?他哪年能得到改造呢?不行,得把这件事儿重视起来,不能因为工作忙,马虎一下,让这种人钻了空子。
他这样想着,打算回村;走了几步,感到眼沉,身倦,呼吸也有些困难。太累了,应当歇歇再走。他见旁边有一棵小树,伸手扶一下,又想坐下。于是,他便靠着树干,坐在地上。这使他有一种特别舒适的感觉。
天空变得更白了,星星稀疏得几乎看不到几颗。小麻雀在枯树枝头喳喳地乱叫。放眼看去,能见到四周土地的模样。
土地变样了。不要说跟几千年、几百年以前比,就是跟几天前比较,一片一片的都变成了跟原来不同的另一种样子。
这是多么重要的收获呀!只有他,农村的党支部书记,这一巨大变革的倡导着、设计人、带头冲杀的干部,才能从心里懂得这一个收获来之多么不容易,取得它们以后,对今天的重要性是什么,对农村未来日月的进一步变化,将会起到什么作用。
事实是尺子,又是镜子,是看得见,又摸得着的物体。对于世世代代走惯了既艰险又痛苦的旧路子,刚刚跨上新路子的庄稼人来说,几乎都不例外地用小心审慎的目光盯着脚下,向前举步。所以他们是最尊重事实的人。一件事实胜过一万句空话呀!
彩霞河滩上那金银般的沙子,谁也说不清在那里停滞了多少年,如今被运到芳草地村前的大草甸子上了。这是一个事实。黄白色的沙子,铺撒在黑胶泥土上;凡是铺撒了这玩艺的地盘,就因为它变成了特殊颜色,把它跟四周相连结的土地区分开,不一样了。对这,谁还能睁着两只眼睛硬说不是事实呢?
开头几天,被吸引到这儿看热闹的,还只限于芳草地的一些人。首先是秦方那个奋斗社,和跟他那个社相类似的几个社的人。他们都很穷。他们跟过去东方红社里的人一样穷。东方红社的穷人变得富足起来的这个事实,震动了他们,鼓励了他们,不知经过多少长夜,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地权衡、盘算之后,最后都高高兴兴,或是咬着牙,加入了农业社。如今,东方红社创造的这个事实,又使他们不能安生了。于是,他们放下自己手里的活计,跑来观看。过不久,那些日子比较宽绰的社,也有社员抱着好奇心来参观。
秦方、周士勤,还有几个社的干部,也先后脚地来到东方红社改造过的第一块土地上。他们比一般社员更不安生。因为,他们如果不尽快地承认这个事实,带领着手下的社员也创造这个事实的话,上级要批评,群众要埋怨,落下个不光彩,自己家里的收入也要吃亏。
秦方一边在地上走,就跟社员大声地商讨起来:
“伙计们,咋办?”
“你们干部咋领,我们就咋干。”
“我们早商量过了,只等大家思想一通,马上学着干。”
“这一车一车的,可得花不少的功夫呀!”
“那沙子风吹不来,水冲不来,更不会自己跑来,不花功夫还行?”
“这倒是,改一点儿是一点儿的。那就干吧!”
几个穷社,虽然车马不齐备,倒是学着东方红社的样子,抽出力量,从彩霞河滩上往大草甸子运沙子。
沙子不拉运,不会自动跑到自己的地块里来,这又是一个事实。他们想多拉一些沙子,多改土,所以干得很欢。穷社都干起来了这个事实,使得新生社,和跟他们相类似的人们,沉不住气儿了。
周士勤到地里参观回来的路上,跟张老八和一伙社员悄悄地研究起已经出现在大草甸子的一连串事实:
“我看,这种往地里掺沙子的办法,兴许有效。”
“没听说,他们都到天津卫化验过了嘛。”
“其实甭费那事,用眼看还看不来?咱们也试试,咋样?”
“行。他们能干,咱们就不能干?这又不是吃亏的事儿。”
新生社一行动,跟着动的社就更多了。正因为他们的车马齐全,出动的又多,就给拉运沙子改土的活动增添了气势。
东方红农业社干的这件大事没有登报,也没有广播,就在周围村子里传开了。空旷的大地上,有那么多的人马车辆活动,谁还看不见?这个村有那个村的姑娘,那个村有这个村的女婿,来往串通,谁还听不到?“事实”这个最权威的动员令,把雁庄、莲子坑等等村子的农业社都给号召起来了。从大草甸子通往彩霞河边的大道上,来往车辆不断线。原来的那条路,没动锨镐,就让车轱辘给辗宽了。那些被轧了土地的沿社、组和单干户,用各种方式提出抗议;还搬动了三个乡的干部,开个联席会,都不能排解掉这场纠纷。最后由高大泉亲自出了这个高招儿:凡是受益的村,土地被轧了,由本村协商解决;不受益的村,等春播全面开始,运沙子停下来以后,由受益村分段负责翻耕平整,而芳草地自动多分担一段。这样公平合理地一解决,运沙改土的工作又顺利进行。
事实就是事实,谁想改变,难以办到。这样的事实把人们的热情鼓舞起来以后,想要阻拦,也不行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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