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四部
(121)
这样的收获,还不能让支部书记心满意足吗?他笑了,很平静地笑了。他感到眼皮有些发沉,往一块儿一合,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梦见掺了沙子的土地,像六月天空的云彩一样聚拢、扩大;一阵风,辽阔的大地一片碧绿;又一阵风,成了麦浪滚滚,收割呀,拉运呀,大车隆隆地奔到他跟前来。
他猛的一睁眼,第一批拉来沙子的大车赶到了。他抽身站起,一只手提起铁锨,一只手揉着眼睛,奔上去帮着卸车。
四十六
支部书记累病了
大草甸子的模样,首先从那些没有播种越冬小麦的地方开始变的。社员们用大车从梨花渡拉来沙子,像卸粪那样,一堆一堆地扒到地上。大车走后,那些等在地里、帮着卸车的社员,就用铁锨,把一堆一堆的沙子扬撒开。乌黑的土地上,立刻像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缎子被一样,盖一块,又一块,大块连上小块,成了很大的一块,花花点点,到处都是变了色的地块。看上一眼,心里痛快,身上长劲。在欢快的忙碌中,南去的雁群飞回来了,苇坑里的冰冻溶解了,田野的泥土也随着松软起来。年轻力壮的人,首先脱掉了捂了一冬一春的棉袄;又是说,又是笑,越干越长劲头。
高大泉也脱掉小棉袄,一边帮着卸车,一边对秦文庆介绍奋斗社吕成民那个“发明创造”:“我对你说,咱们的人力越来越紧张,等到一插耠子种春麦,更得紧张。当队长的,光是按部就班地指挥劳动力可不行,得找窍门,得巧干。咱们东方红社要带头推广这个办法,你们二队又得在社里带头。要不然,别的社不会学着干,一队也不会重视。”
秦文庆站在车上,用铁锨往下铲着沙子说:“你放心,我马上就把一半儿跟车的留在这儿,剩下的一半儿,转回去,留在河滩上。”
这个车卸完,高大泉又奔到另一辆车的跟前。
“用不开这么多的人,支书你歇会儿吧。”
高大泉没吭声,把车卸完,帮着顺车的时候,又向车把式介绍起吕成民那个发明创造。
车把式说:“行,行!我和跟车的还能倒换着掌鞭,都省点劲儿。哎,支书,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呀?”
高大泉笑笑,说声“没事儿”,又奔向另一辆隆隆开过来的大车。
或许就因为活计干得太猛,衣服脱得太急,杂七杂八的事情太多,而睡眠和休息太少,这一天里,他走路的时候,感到腿发软,看人的时候,感到头发涨,浑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味道。
他虽然是个膀阔腰圆的彪形大汉,从幼时起没有丢开的劳动,富有营养的粗粮青菜,以及大草甸子独有的清新、湿润的空气,使得他体质很坚强。他很少感到身上有什么不舒服,更不要说闹病。即使有个头疼脑热的,干一阵子活,出一身汗,喝上一碗姜水,捂上被子睡一夜,就又欢欢实实地做起他永远做不完的事情。当晚霞燃起的时候,这天最后一趟拉沙子的大车回到了大草甸子上,奔波劳累了一天的高大泉站在地里想,吕成民那个新办法在东方红社已经宣传开,土壤改造的工作更加顺畅的进行着,等把这些车卸完,就马上回家,吃点东西再来干。他爬到车上,一脚登着车帮,一脚踩着沙土,两手使劲儿用锹往下铲沙子。他铲着铲着,感到心脏一紧,眼前一黑,顶上像突然降下一架飞机那样嗡嗡一响,就全身失去平衡,一头摔到大车下边。
可把人吓坏了!赶这辆车的邓久宽和卸车的吕春江,几乎同时惊呼一声,又同时扑了上去,把他从沙土中扶着坐起。
在地里的社员都跑过来:
“怎么啦,怎么啦?摔坏哪儿没有?”
“没有,他是累的。打了夜班,家没回,又干了一整天。”
“唉,干活得悠着劲儿,那有像他这么干的!”
“赶快去找医生!”
“把他抬回家吧。”
高大泉清醒过来,镇静了一下,挣扎地站起。他那两条腿,软软的像不是属于自己的。他晃了一下,幸好靠在奔过来的朱铁汉身上,没有再一次摔倒。他看看大伙儿,用很大力气,声音却很微弱地说:“我没事儿。快卸车。把这趟拉来的沙子都摊开……”
朱铁汉说:“你快别管这些了。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十几只手一齐伸过来帮着把高大泉扶到那刚刚卸了沙子的大车上。
高大泉吃力地对吕春江说:“你留在地里指挥指挥。要把沙子摊均匀……”
吕春江忙答应:“行,行。你放心吧。”
朱铁汉先坐到车厢里,把高大泉揽在怀里。
丢下牛车的刘万在车边的人群中挤过来,把他那件大夹袄给高大泉盖在胸脯子上。
高大泉又对吕春江说:“让大伙儿干吧,早干完好回家歇着……”
朱铁汉冲着发呆的邓久宽说:“你还不快点赶车走哇!”
邓久宽慌忙扬起鞭子,顺了牲口。
大车在那松软的土地上起动了。车轮的辙印擦掉了晚霞铺抹在地上的余光。
手里持着锨、头上挂着汗的社员们,一个个怀着痛苦而又不安的心情,凝望着车辆走远。吕春江喊了几声,他们才陆续地干起活来。
党支部书记累倒在地里的这个事实,在每个人心里压的分量都是很重的。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有无数件事实,像尺子、像镜子,使他们得出一个结论:支部书记是累倒的。自打春节前,支部书记背着挎兜从县里党训班回到芳草地的那一会儿起,他有片刻消闲吗?别人干活,他干活;别人歇着,他开会;别人想不到的,他先想到了;别人想不通,他是那样不顾劳累,费尽心思去说服、动员……他好不容易把改造土壤这件大事情给发动起来,他变得更忙了。每一天,他比钟表还要准时地起早打钟,集合拉沙子的社员。别人有分工,或是赶车,或是等在地里卸车,铺沙,他却跟着车辆来回跑:一会儿在彩霞河滩上装车,一会儿又在大草甸子上卸车;一天这样奔跑五个来回,将近一百里地呀!收工卸车了,他不能像社员那样,回到家,就洗脸、吃饭、抽袋烟,倒在热炕头上睡大觉。他得检查每个社、每个组今天的工作,还要布置每个社、每个组明天的工作,不到半夜不能回家。他就是走在回家的路上,躺在炕上也得计算这一百多个门口,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杂事情……慢说人是骨头掺肉长的,就是铁打的,能经得住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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