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四部
(41)
郑素芳站在堂屋那猪头肉锅的腾腾热气里,两眼盯着高大泉的身影走出大门,既没有想到叫出躲藏在西屋的男人,也忘了看灶里的火和锅里的猪头,竟然站在那儿,发起呆来。
她想把高大泉的来意猜透,可惜又猜不透。她知道,高大泉是个大忙人,这次回村以后,却抓杀猪的事儿,又管分肉的事儿,还清账目、查仓库,连饭都顾不上吃。刚才,这么个忙人,带着一脸汗水,专门跑到这儿来找邓久宽,说了那几句话,怎么又随随便便地走了呢?
这两天,男人总是气火火地跟她叨念那个分猪头的事情,她从随声附合开始,发展到也动了火气,完全出于责怪高大泉偏向别人,而薄待了自己的一种不满情绪。她不会把高大泉对邓家的好处全部扔在脖子后边,更不会对高大泉产生真正的怨恨。她有什么理由怨恨高大泉呢?假如没有高大泉这样一个好心人,土改以后的那一段,好多人家的艰难日子,咋能度过来?芳草地能有今天吗?邓家大小五口人,能有今天吗?为了穷哥们硬起翅膀,保住土改分的财产,过上好日子,高大泉不要说自己的家,连自己的性命都舍出来了。这是她一辈子都要记下的恩情。她希望高大泉永远跟过去那样,像亲兄弟一般对待男人邓久宽,担心高大泉对男人邓久宽的情感发生变化;因此,她对高大泉的一举一动也就特别留神、特别敏感。当她从那个“猪头事件”看出她所担心的苗头果然出现的时候,说她生气,不如说她委屈,更不如说她更加担心害怕了。她焦急地等了两天,等待高大泉找到门上来,坐到炕头上,做一番解释,宽宽他们的心。这样,一说一笑,烟消雾散,大家全痛快。可是,她白等了。高大泉一直没有登门,好像没有发生那件事情,好像他没有伤害过邓久宽;听说,在支委扩大会上,高大泉还指牛说马地敲打邓久宽,派了邓久宽一身的不是。特别使郑素芝恼怒的,是高大泉还派上朱铁汉,亲自把东方红社的猪肉、猪油,送到秦方那个社,跟人家说邓久宽如何如何做事不对。直闹得连学校里的小孩子,都冲着黑牛喊叫邓久宽是“小算盘”,把黑牛都气哭了。这一连串的事情,到底说明谁变心了呢?是高大泉对邓家人变心了,还是邓家人对高大泉变心了?那么,两天之后,把事情闹开了,也放凉了,高大泉又突然跑来找男人邓久宽,还说了那一大篇话,到底为啥呢?是想把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裂缝的交情往一块儿缝呢,还是要往两下里掰呢?郑素芝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在西间冷屋里冻得直打哆嗦的邓久宽,听见高大泉走了,又忍了一会儿,这才走到堂屋。他冲着女人的后背,使劲儿哼了一声。
郑素芝转过身,自己也有点拿不定主意地对男人说:“你这样躲躲闪闪的不好,快到办公室找他去吧。”
邓久宽翻白着眼睛说:“我干吗找他数叨一顿去?”
“有话当面锣对面鼓地敲打敲打,不比憋着强呀?”
“我让他把猪头给我家送来,把秦方欠的账要回来,他答应了吗?”
“依我看,他要是能说几句让咱过得去的话,也就算了。反正猪头咱有了,欠的工也不是咱一家的,何必掏死理呢?”
邓久宽蹲在灶膛前,用火棍子扒出一点火烤着手,说:“你别梦想天开了。他心里早没我邓久宽了;我再难受,他也不心疼,还想往我那伤口上撒盐面儿……”
郑素芝沉重地说:“这样跟他掰下去,不好吧?”
邓久宽说:“啥叫好,啥叫不好?办了喜事儿,过了年,我赶我的大车,躲开他们。我又不指望他给我戴个党员的红帽子,我巴结他个啥呀!”
郑素芝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十四
全都匆匆忙忙
小星斗一隐一现,爆竹声时续时断。逆着风在街上走,一忽儿闻到硝烟气,一忽儿又变成煮鸡炖肉的味儿。
一个人影儿,急忽忽地奔过来,站在正低头慢走、想着心思的高大泉跟前。
“是支书呀?”
“唔。士勤,你咋还没歇着?”
“唉,我正抓瞎哪!”
“怎么啦?”
“找人分猪肉。明儿个见吧。”
高大泉见周士勤急去的身影,心里打个转。
周士勤如今是新生农业社的社长。这个新生农业社,基本上是过去那个“竞赛”社的老班底。实行统购统销那年,张金发和冯少怀都出了事儿,“竞赛”社塌了架子。周忠和朱铁汉两个干部蹲在那儿,帮着整顿好久,才算没有让他们散了伙。秦方带出一伙人另办了奋斗社,剩下周士勤他们几家,又吸收几个日子比较宽绰的户,搭个班子,就成了新生社。去年是他们改组以后的第一年,众人挺齐心,干得蛮不错;在芳草地来说,不论土地的亩产量,还是社员的纯收入,除了东方红社就属新生社。秋后评比的时候,他们也从区里拿到一面奖旗。可是,党支部对这个社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因为张金发还留在社里,像张老八这类的一些社员,对张金发的垮台并没有完全认识清楚,加上周士勤搞集体的思想也没有扎下根子。对这个社掌握好了,能发挥点积极作用,掌握不好的话,很容易闹出问题。党支委会曾经研究过几次,要对它加强领导。
高大泉这会儿想:听说这个社昨天下午就把猪杀了,怎么到今天还分肉呢?他想着,紧追几步,问周士勤:“你们的猪肉,为啥还没有分下去?”
周士勤又停住,说:“我们社的这些人,就是难办事儿。没杀猪那会儿,他们吵嚷着要多吃肉,等杀了,又都压了数目,那么多肉,全都砸在社里了。”
“你们一共杀了几口呀?”
“原来打算跟东方红社一样,不多不少。一听说你们减了数,我也想减,哪料到,事前订下猪头、下水的不答应,还是照数杀的……”
“你呀,又把算盘打拧了。东方红社要是按原来的计划杀猪,那肉也得分不下去。你们社的人口才及东方红社一半,杀这么多的猪,咋吃得了呢?”
周士勤嘬着牙花子说:“当时光想到跟东方红社比优越性,把这个给忽略了。”
高大泉说:“往后,可不能比这个了。要比社干团结,要比爱国增产,要比勤俭节约。你不是列席支委会了吗?”
周士勤说:“等我开完会回来,吃过饭,办了点私事,他们早按着原订的数目杀了。这可咋办?”
“你想咋打发积下来的肉呢?”
“大伙儿又呛呛一个下午,想价钱贱一点儿。”
高大泉立刻表态说:“这不行。第一,猪肉一落价,个人占了便宜,集体吃亏……”
周士勤点头说:“是这样。”
高大泉接着说:“还有,东西再贱,有买得起的户,也有买不起的户,这容易给社员之间制造矛盾……”
周士勤打个愣:“哎呀,这一点儿,我们没有想到。有道理。你快给我出个主意,咋办好呢?”
高大泉说:“没啥为难的。把这杀好了的猪收拾好,送到天门镇供销社去就行了。”
周士勤一拍大腿:“对呀,对呀!这办法好。”他的神气忽地又一变,“支书,人家供销社收的是活猪,咱这不光杀了,连猪头、下水都没有了,行吗?”
高大泉说:“把情况跟人家说清楚,能给点照顾。”
周士勤怕到供销社碰了钉子、伤了他的面子,想一下说:“这样吧,我挨户再磕个头,把猪头、下水收上来,补齐了再往供销社送。”
高大泉笑了:“你可不能这么办。这样要伤害社员的。我给你开个信,让铁汉陪你去一趟。行不行?”
周士勤说:“这当然太好了!你这一来,可把我给救了。要不,有的人得埋怨我一年。我马上就找村长订个时间。”
高大泉说:“他没在家里,到天门镇去了。”
周士勤忽然一拍手:“刚才我听说了。他去那儿看对象,对吧?”
高大泉含笑地点点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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