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四部
(40)
那边屋里的人并没有动手打架,只是郑素芝一撩门帘出了屋,用脚往灶膛里蹚进一些柴禾,又用铲子,在腾着热气、冒着泡的锅里,把猪头翻动了一下。
高大泉很不满意地从炕沿上抬起身子。他没有料到,郑素芝跟邓久宽唱的完全是一个调门儿。这说明问题更严重,一定得说透亮,把他们这错误的思想给拧过来。他往外走的时候,不由得朝这间小屋子扫了一眼,立刻发现,这小屋子也起了变化。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放着灯盏的红漆柜,光亮得能照进人去。炕梢的粮食囤顶了房顶,炕头上的新被褥垛得有半人高;一件里外三新的大棉袄,放在铺了羊毛毡子的炕上。这一切,给四壁刷得雪白的屋子,增加了富足的色彩。这一切,跟三年前,特别是五年前的邓久宽家,真是天地之别呀!
高大泉看着这里的新的变化,联想到刚才认为走错了的那个门楼,不由得回忆着过去那个穷困的邓久宽,接着,又使他回忆起二十多年前,他的老岳父乐二叔的一句说冯少怀的话,就是“人富心变”。那么,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过得富足了,心也会变吗?如果会变,应当变得觉悟更高,变得越发热爱社会主义,变得越发努力奋斗呀!他们这夫妻俩,为啥变得落后了、自私了呢?对,这是私心的根子没有挖干净,从那上边冒出的新芽子。看样子,他们的病根很深,光靠说道说道不行了,得有措施,得有好的办法,把他们的眼光,从这个家庭小圈子引出来……
这当儿,新门楼的新木板门又“吱吜”一响,紧接着,是一串突突的脚步声。
高大泉想:邓久宽回家了,得马上拉他走,让他帮着安大车,跟他敞开胸怀,谈一晚上;明天再让他亲自跟二林去买马;这样,他也许能受点教育,起码能让他转转弯儿,把他跟干部的紧张关系缓和一下。
进来的人停在屋门口问:“久宽在家吗?”
郑素芝没有回答,却反问道:“秦富大叔,您这么晚还没有歇着?”
“冯少怀出车回来。捎来个口信儿。”
“啥事呀?”
“人家柳木匠打听打听,是年头过小贴,还是年后,好有个准备。”
郑素芝压低声音说:“您看是啥时候合适呢?”
秦富说:“要我看事不宜迟,早办了早省心,免得夜长梦多。”
郑素芝说:“我们这儿还没预备好呀!”
秦富说:“又不是正式成亲。把亲家请来,闹上两盘凉菜,两盘热菜,吃上一顿,得了。”
郑素芝说:“他爸爸怕弄得太寒酸了,让新亲小看。”
秦富说:“唉,东方红社的牌子在那儿挂着,你这个翻身户、老社员、副队长的名目在那儿戳着,又不是千里百里,谁不知道底细。眼下支书正让大伙儿闹勤俭节约,弄大发了,他再插一杠,那可就找大麻烦了。”
郑素芝连忙说:“有道理。那就听您的,年头办。”
秦富说:“好,好,订在后天吧。”
随后,两个人在外边小声地嘁喳几句,又响起脚步声。那是秦富急急忙忙地走了。
高大泉听到的这些话虽然没头没脑,倒也听出个眉目。他那本来就头绪纷乱的心境,这一下,又加了个奇怪的头绪。他想:怪不得邓久宽急红了眼要猪头,原来是准备给儿子说媳妇;为了办这样的事儿,就不顾伤害自己的老伙计,太过分了!他想:邓久宽给儿子说媳妇的事儿,不知事前跟周忠、朱铁汉商量过没有;他们要是商量过,闹起猪头的纠葛,准得谈到,看样子是保密办的。女方家叫“柳木匠”,这个“柳木匠”是哪个村的呢?从秦富传递口信的口气来看,他是保媒的,为啥这回订日子,是由冯少怀传的口信呢?冯少怀又向邓久宽伸手了?邓久宽的变化,跟冯少怀伸手拉他有关系?邓久宽跟秦文吉不一样,跟二林也不一样,不会轻易地上当受骗吧?看来,这里边的情景,还挺复杂哪!
郑素芝又转回屋,见高大泉站起来了,就顺势倚靠在门框上,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冷淡眼光看着发愣的高大泉。
在这一会儿的工夫里,高大泉的心里,已经急速地转了好几个弯子。他不得不把奔这来的主意改变。这个家变了,这两口子的心变了;这种变化过程里边,看样子,既有小算盘的过节儿,也沾着冯少怀。这么复杂的变化,光靠拉邓久宽一块儿安装那辆旧车,唤醒他的回忆,是转不回来的。光靠让邓久宽亲自买一匹马来,也不会起多大作用。党支部应集中一切力量,把改造大草甸子的工程推上去,让芳草地的天大变,地大变,让邓久宽这种人,卷到这种大变里去跟着变!
郑素芝见高大泉站着不动,故意说:“你不再坐会儿啦?”
高大泉知道这话不是为了缓和,而是赶他走,就说:“我在这儿坐久了,耽误我的事,也耽误你的事。都不方便。”他说着,走到郑素芝跟前,又停住,“你们的日子比过去富足了……”
“苦着熬着,还不是为了过好日子吗?”
“从根上说是这样,为过好日子,为大伙儿一起过好日子。可是有两条,你们得经常叨念着——第一,别忘了你们是咋变富足的……”
“这个你放心。我们再窝囊,好坏还分得开;就是啥样,也忘不了大兄弟你过去对我们的好处。”
“嫂子,这一条你就弄错了。你们过上了富足的日子,不是我,或是哪一个人对你们的好处。是社会主义这条道路,带给你们的好处。不论走到哪一步,可千万不能忘了社会主义这条道路!”
“我们哪一步没往这条道上迈脚呢?”
“这个,咱们以后详细讲吧。我再说第二条。要知道,眼下的日子好像富足了,并没有顶了天,比起咱们要奔的那个大目标,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要是没走到这一步就打坠儿,停住,那就太危险了。眼下的富足,没有扎根子,遇上一点风雨,照样还会翻回苦海火坑里去。所以说,你们得跟着大伙儿,一个心眼儿往前奔。”
“我们压根儿没有三心二意过!”
“要能这样,就太好了。事实上呢,我看你们已经变了!”
郑素芝已经撩起门帘子,那意思好像说:你要走就快走吧,用不着多啰嗦啦!
高大泉临出门口的时候,又用加重的语气,嘱咐郑素芝一句:“嫂子,你是个明白人,你对久宽哥迈啥步、走啥道儿,可起着挺大作用。我希望你别学过去的钱彩凤,也别学今天的陈秀花……”
郑素芝有点火了:“她们是啥人,我是啥人?我凭啥学她们?”
高大泉说:“对,钱彩凤那时候一脑袋资本主义思想;陈秀花,到今天,那脑袋让资本主义的东西塞得一点缝儿都没有。你应当比她们好。我希望你能够像小龙妈对待我那样,对待久宽哥。”
郑素芝冷笑一下:“我可没那本事。人家不是大积极分子嘛!”
高大泉说:“她的本事倒不大,就是有股子一心向上的革命精神——因为咱们关系不一般,都知底,我才举她这个例子——我们都应该永远地捏到一块儿,你帮我、我帮你地往前奔,谁也别掉了队,谁也别跌到沟里坑里去。还有,咱们大伙儿谁也别忘记过去的苦,更别忘记过去恨我们、害我们的坏人。他们可没有变成面慈心善的活神仙,得小心呀!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几句心里话。你跟久宽哥一块儿,好好地掂掂分量吧!”
支部书记把肺腑之言吐出之后,虽然精神方面的痛苦并没有解除,倒也轻松了许多。于是,他告别了这个变了样的人,离开了这个变了样的小屋和门楼。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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