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四部
(36)
他是为了社里要开始的那件重要的工作,才肯在这大忙的时候,来找他的对象的。这一回,他的脑瓜里装着好多问题,让他烦恼,也让他急火,所以,除了要顺便问问陈爱农,为啥没有回北京过寒假之外,根本没心绪谈自己的事儿,更不会在这个时候,倾吐肚子里的那句话。可是,要跟好久没见面的对象会面了,他的心里仍然是忍不住地激动。
晚饭的时候,住在这个大杂院里的各行各业的人,都回家来吃饭。每一个窗子都传出说笑的声音。
朱铁汉把自行车靠在一棵大树上,随手从车后架上摘下盛着大草甸子上黑胶土的挎包,正要往那个熟悉的门口奔去,听到响动,又收住脚步。
那个挂着花格布帘的门打开,走出来一个人,不是陈爱农,而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汉。
这个男子汉,跟朱铁汉的年纪差不多,可是比朱铁汉长得秀气,穿着更讲究。这么冷的天气,不戴帽子,留着乌黑的分头的脑袋,赤裸在外边;挂着狐狸皮领的棉大衣,没有系扣,露出里边一件崭新的蓝斜纹布的制服;裤子也是新的,还穿着一双使人看了不大顺眼的皮鞋;一只手攥着毛手套,一只手夹着多半截儿的烟卷。他很小心地放着脚,迈下屋檐前一个平台的三级台阶。
朱铁汉立刻认出,那个人是谷新民县长过去的警卫员,今天梨花渡乡的总支书记刘维。朱铁汉有点纳闷儿,就停住了脚步。
刘维走着,快到了跟前,才认出朱铁汉:“铁汉同志,是你呀?这么晚,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朱铁汉顺口搭音地说:“串个门儿,办点事儿。你没回家休假呀?”
刘维说:“一到节日,乡里的杂事情堆成了山,好不容易才从里边爬出身子。我到区里找王书记,他没在,碰见李培林区长。听他说,你们的工作计划变了,不搞改造土壤的工程,集中力量抓开勤俭节约了?”
朱铁汉说:“工作计划没变。改造土壤这样的重要事儿,哪能不搞呢?开展勤俭节约,正是给改造土壤铺路子、创条件,好稳打稳扎地大干特干。”
刘维把手里的烟根扔掉,用皮鞋头踩灭,说:“农业社嘛,勤俭应当,节约需要,可有一件,千万别光从社员的嘴头上掐算,这样,人家会有意见的。”
朱铁汉说:“有意见的是个别人。这个春节,家家户户的东西都准备下不少,不用说比解放前,就是比头两年,也是天上地下的。我看,大多数人都得过得挺美气。”
刘维说:“这样好呀。我们应当设法让群众的生活过得美气上边加美气。你讲话,互助合作的优越性儿嘛!要是不利用各种机会,让社员看到这个优越性,那可要出问题啦。”
朱铁汉说:“你不用急。等改造土壤的事儿准备好了,闹起来,农业社的优越性儿,忽下子就发挥出来了;这个优越性,比吃几顿粳米干饭大炖肉,可大多啦!”
刘维摇摇留着分头的脑袋,郑重地说:“铁汉同志,我看你还是小心点儿吧。昨天我到县里成衣局取大衣,到领导家里看看,听说咱县里有好多地方的农业社都出了问题,有的地方还闹出了大乱子。像前几年彩霞河的堤埝,让山洪冲的,这儿堵住,那儿冒水儿,把领导急坏了。”
朱铁汉一愣:“都出了啥乱子?”
“我没细问,反正不少。谷县长和梁书记都正忙着解决。估计,他们这个春节甭想过得舒心。当时我就想,咱们这个区,是谷县长的点儿,咱们乡,特别是你们那个社,更是谷县长的眼珠子。咱们一定要冷静头脑,处处留神,无论如何别给谷县长捅漏子,别让他生气……”
女教师陈爱农,不知道啥时候出现在他俩背后,停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她两手拉着那条驼色的毛围巾,听他俩交谈了几句,对刘维说:“刘同志,外边这么冷,快走吧。”她说着,就走过来,看朱铁汉一眼,没有打招呼。
刘维说:“别送了,你也小心感冒。”
陈爱农说:“不要紧,我习惯这样出来进去地活动。”
刘维对朱铁汉说:“过了节,我准备召开一个支委以上的村干部会,好好检查检查农业社都存在着啥问题。你先告诉高大泉同志一声,做个准备。”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对陈爱农说:“过了春节,找个你休息的星期天,到我们乡里玩吧,我把各村的棉花技术员都叫上来,请你给讲讲课。”他又转过头来,招呼一声朱铁汉:“你去办你的事儿去吧。过两天咱们再找个时间,好好地聊聊。你给大泉同志捎个好。”
朱铁汉眼睛盯着陈爱农把刘维送到大门口外边,心里边仍在猜想着那些农业社到底都出了什么问题、闹出什么大乱子。
转回来的陈爱农,微笑地察看着朱铁汉的脸色,说:“你怎么这样晚跑来了?快到屋子里暖和暖和吧。”
朱铁汉既不点头,也不应声,更不谦让,就两步跨上了台阶,三步到了门口,伸手拉开了那个独扇门,迈腿进了屋。
陈爱农随后跟进来,从炉子上提下水壶,用通条捅了捅那焦结在一块儿的煤火,又扭头看一眼朱铁汉说:“快来烤烤吧,看你这两只手冻的。我送给你那双手套呢?”
朱铁汉在那喷吐起来的火苗上反复地烤着手,回答说:“我妈舍不得让我戴,怕丢了,给锁到柜里了。”
陈爱农笑着说:“太有意思了。是手重要,还是手套重要?丢了,我再打一双,也并不费事嘛。”她说着,摘下了头巾,脱下大衣,又给朱铁汉洗杯子泡茶。
朱铁汉坐在床边上,见桌上乱摆着许多书籍、纸片,还有一个盘子,里边盛着彩色光纸的糖块,就从里边拿了一块,剥开,扔到嘴里。
陈爱农倒了一杯茶,从抽屉里掏出两只鲜红的橘子,放在朱铁汉面前。她瞧见朱铁汉那摘掉帽子的头上挂着汗,又说:“从南往北骑车子逆风,很吃力吧?你不是早就要换一辆新自行车吗,怎么还骑那辆旧的?”
朱铁汉一边嚼着糖块一边说:“别提了。要换新车子骑,是我的错误里的一条。”
陈爱农一手按着桌边,奇怪地问:“你会犯什么错误?”
朱铁汉诚恳又语气沉重地回答:“我那错误,外号叫做传染病——头脑让胜利给冲昏了,身上滋长了摆阔气的作风;本来有这种病的社员,闹得更大发了,没有这号病的人,我一撒巴掌也都给传染上了。要不是大泉回来就指出,我还得往下犯哪。”
陈爱农倚靠在桌子边沿上,一边剥着橘子皮,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摆阔气,实际上是搞形式主义的东西。这种作风是不好。我是喜好自然科学的。自然的美,才是真正的美,才美得真实、可爱。比方说你这身上吧,又是土,又是汗,连个手套都不戴,手背上都冻开了口子。因为你是庄稼人,是劳动者,就应当这样。如果硬给换一身打扮,留起一个时髦的大分头,穿上一身西装,那是啥样子?”
朱铁汉说:“你计划的不周全。还得有一双尖皮鞋,抹上溜光锃亮的油,一迈步,咔咔山响,那就更神气!”
两个人一齐笑了起来。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