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四部
(23)
陈秀花不管张金发死与活,非得吵下去不可。这些年,她为了帮着男人往发财升官的道儿上翻,真没少花心血。张金发干得顺手起劲的时候,她就添油加火;张金发干得不顺手,泄了劲儿,她就勾魂打气。翻过来,又翻过去,闹成这么一个下场,她怎么能甘心呢?张金发在陈秀花的手下,好像喂养着的一头毛驴:拌料和抽打,全是为了让它拉紧套绳子,快着点儿跑。如今张金发趴蛋了,不拉不跑了,对付的办法,就是不能拌料,只能抽打。这会儿,她接着刚才那个话茬在继续喊叫:“我跟你过了二十年,你就吹了二十年的牛皮。今个你要当财主,明个你要升大官;一会儿入地,一会儿上天。前几年,你还说将来谷县长得把你调区里去,代替田雨的爵位;还要把我接到镇上去当官太太,享享福。后几年,你又说,过不久就成了三合顺粮店的掌柜的;还要让我住到那儿,管管钱。哼,闹腾一遭儿,你是个光会咯咯乱叫,瞎炸窝、不下蛋的废物鸡!”
陈秀花这一套揭底儿的话,只有他们两个明白。因为,这类的话,多半是张金发高兴过度的时候,在被窝里跟陈秀花嘴巴贴着耳朵吹的。如今,陈秀花不知羞耻地这样吵嚷出来,让张金发觉得太难看,太没法儿挂住脸。他忍不住冲着女人喊了一句:“你发昏了?瞎胡扯些什么呀?”
陈秀花反而更提高了嗓门儿:“谁瞎胡扯?是你说的不是?你那一天,咋发贱,咋说的,我都清清楚楚地给你记着哪。”
“嚷嚷这个,也不嫌丢人……”
“丢人?你把人早就丢到全天门区、全芳草地,全都丢光了,剩这一点零头,你还想当尿片子盖在脸上呀!”
“哎呀呀,你少说几句不行吗?”
“我少说?那么多人的大会上,让高大泉那小子,指着鼻子骂你,啥事儿寒碜,人家揭你啥事儿。你耷拉个脑袋听,连个屁也不敢放一个。我说一句,你就不听啦?”
“咱们不是遇事儿了嘛!”
“遇啥事儿?我要问问你姓张的,你遇了啥事儿?你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还是糟踏谁家的老娘儿们啦?”
“我倒霉到了这一步上,有理能讲吗?”
“咋不能讲?要我看,你就是乐意伸着脑袋让人家弹。你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你是个软王八!”
这句难听的话钻进张金发的耳朵里,把他闹了个倒憋气。
在当时的农村里,吵架骂街的时候,没有比这句话更厉害、更伤人的心。对张金发骂这句话的人,是自己的媳妇,越发增加了污辱的分量。况且,这个发狂的女人,前边已经骂了好多使张金发难以忍让的话了,这会儿又升级升到这一步,张金发的喉咙再大,也咽不下去呀!再说,如今的张金发虽然倒了台,但是,他过去毕竟当过“一村之长”,曾经是个在芳草地一迈步,四角乱颤的大名人呀!常言说,送葬的纸马过大河,毛湿、皮烂,“架子”还有;堂堂的五尺男子汉,在外边受别人的气,回家来,还受娘儿们的气,显着太窝囊了!张金发脑瓜子涨成柳斗大,一股怒火冲到嗓子眼儿,一挺身子坐了起来:“我听你敢再胡说?”
“我就说,我的嘴!”
“我揍你!”
“有胆子,敢动我一下!”
张金发鞋也没穿,腾地一步跳下炕,抓起地笤帚,瞪圆了两只眼,朝前一扑,就要动手。
冯少怀闯进屋来,上前去一把抓住张金发的胳膊腕子:“金发,你这是干啥?老夫老妻的……”
陈秀花正在大难临头,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儿,天上降下个救命神。这回她可更来劲儿了,狼抓的一样哭叫一声,双手捂着脸,跑了出去。
张金发挣扎着,大口喘着气:“她动不动地就找情我,越来越不像个话。今个,我非得让她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冯少怀从他手里扯过笤帚,扔到一边,说:“算了吧。你得想想,她为啥?还不是跟着你不顺心吗?有窝囊委屈,她不跟你诉,跟谁诉呢?”
“她跟我诉,我跟谁诉去?”
“跟我诉,跟我诉。我今个就是专门听你的来了。”
冯少怀这样说着,把张金发推坐在炕上。
张金发本来跟媳妇生得就是虚气,就如同麦花秸的火,没有劲头,更没有底气,一股烟,一阵亮儿,立刻就成了灰。他的屁股刚挨炕沿,脸色也就缓过来了。
冯少怀掏出他那半盒烟,先抽出一根递给张金发,后抽出一根放到嘴上,也像张金发刚才那样,拿起火筷子,要拨拉火盆取火。
张金发把火柴盒递给他说:“那是一盆死灰。”
冯少怀冲着张金发“嘿嘿”一笑,话里套话地说:“死灰不是沙子,有了柴禾就能点着它呀!”
张金发没有听出“味儿”来,深深地叹气,用手指头轻轻地捻开了烟卷。
冯少怀点着了烟,抽了几口,这才说:“我心里老是惦着你。这一程子,赶上年关,老是出车,哪次回来都是深更半夜,也没顾上看看你。说话又到春节了。百岁妈让我收拾猪头,我说,啥大事也得搁搁,趁着不出车,我得看看咱们金发去。”
这番话说得自然、亲切、实在,又是对着一颗空虚心灵最空荡的地方说的,所以特别容易打动人。
张金发低声说:“就算不见面,你的心意我也知道。”
“听说你到卫生院开会去了?”
“唉。那个院长,也是好意,总想再把我拉扯起来。”
“让你留一口气儿,也不完全出于他一个人的心思。我听说这里边有高大泉的谋策。”
张金发觉着这话挺意外,纳闷地眨眨眼,说:“我都到了这坑干裂底儿的地步,不用说鱼虾,连疥蛤蟆都跑光了,他还向我下什么网兜子呀?”
冯少怀编排着词儿开导地说:“嗨,这么多年交锋拚刀子,你还没把他看透?那个人是个大阴谋家,可不是小偷小摸的扒手。他用杀人不见血的快刀子,把你的两条腿砍掉了,见你再也爬不起来了,他就另做打算,朝跟前凑凑,给你抹上一点红药水,让你忘掉那两条早就烂掉的腿,记着他那点红药水的恩德。更主要的是,做出这副宽宏大度、普渡众生的架势,给别人参观:瞧瞧,高大泉真正治病救人,真正执行共产党的政策,快拥护他吧,快提拔他吧!”
张金发使劲儿一拍炕沿,骂道:“妈的,真叫阴险毒辣!”
冯少怀又加一句:“都怪咱们命不好,芳草地该倒霉,就因为有了姓高的这么一个伟大的人物!”
张金发抽了几口烟,沉默了一下,又说:“我想,过了春节,到北京,或是天津,找个工厂去当壮工了。”
“我看这不是出路。”
“还要啥出路哇?瞎混呗!”
“这不对。在芳草地断的腿,我得在芳草地把它接上,站起来,再跟他拼!”
“不行啦。没有那个力气啦!”
“眼下不行,不是永远不行。耐着点性子,等机会呀!”
“再这样在芳草地呆下去,该把我憋闷死了。”
冯少怀朝张金发跟前挪了一下,十分贴心,十分亲近地说:“金发呀,我劝你别总钻牛犄角,得想开点,得多往好处想,你要知道,绳磨木断,水滴石穿。时间长了,连盘山尖儿都会变样儿的。高大泉泼出性命锤打出的那块铁板,也会裂缝的!老范活着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至今我还记得。他说,历来的穷人造反,都是能够同受苦难,不能共享荣华;饱暖生闲事,一胜利,就得起内讧,就离垮台不远了。别看他们紧包着、强箍着,早晚得散。你还不知道吧?今个光为分一个猪头,就吵露了馅儿——原来那馅都快烂透了。有希望喽!”
张金发叹口气,说:“不管咋烂,高大泉有收拾人心的手腕儿。听说,他又要搞新点子。要是真搞成了,他的江山准能更加牢牢靠靠地坐下去。”
冯少怀有几分慌神地问:“啥新点子?”
“他们要在咱芳草地改造土壤……”
“什么叫改造土壤?”
“他们要从梨花渡河湾拉沙子,往大草甸子边上的胶泥地里掺。要是让他们这一手成了气候,真像口号里喊的那样,‘翻天覆地’了。这一下子,姓高的功劳,比当年挖那个泄水渠可大多啦。那还了得吗?”
“妈的,这小子真会找财神爷!这事可靠吗?你听谁说的?”
“我从镇上回来,碰见了乡总支书记,就是过去给谷县长当警卫员的小刘。我们俩在背风地方抽根烟,聊了几句。他说,高大泉在县里学习想出的点子,连谷县长都支持。”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