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四部
(14)
秦方把提着的肉,从右手倒到左手上,说:“你们商量的结果,要是匀不出油来的话,你得亲自去一趟,帮我说几句话;要不然,他们心里痛快不了。”
站在不远处的邓久宽,越听越不爱听,越听越生气,越冒火。真没想到,我们东方红农业社杀几口猪,你们也眼馋!我们的优越性是我们干出来的,谁不让你们干啦?偏偏找抄近、省力的道儿走,又闻着味儿追来,不光摘枣子,还要揩油!你看他秦方的架势,求人的话说得那么理直气壮,还埋怨别人杀猪逗上他们的馋虫;死皮赖脸,口气很硬,那意思就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朱铁汉这个直肠子人哪,耳朵又软了,留下个活话,要“商量商量”。说一句“办不到”多干脆!当然啰,朱铁汉也有自己的难处。他们都是党员、干部嘛,一个庄的人,张回子嘴,咋说不给呢?这么一来,就是说,肉呀、油呀,这些个礼品,一定得给他们“奋斗”社的人送上门儿了!邓久宽发狠地想:这是拣软脑袋捏,这是欺负老实人,不能惯这份秧子。我邓久宽不是党员,也不是干部,我不怕得罪你们,我能堵住你们的嘴巴。
邓久宽想到这儿,紧迈几步,凑了上去。就在他往前移动步子的时候,灵机一动,立刻想起一件一直窝在心里的气儿,正巧借机会挑明白,这样,既可堵住秦方这一回张开的嘴,又能把过去的亏空铺平它。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他把主意拿定,到了跟前开口就说:“秦方,你们奋斗社结账了没有?”
秦方不在意地回答:“都年终分配了,还能不结账?”
“你们分配了,我们呢?”
“你们不是也分配了吗?”
“还留着个小尾巴没弄利落!”
“什么叫尾巴呀?”
“就是你们社欠我们的工,还没还哪!”
邓久宽这句话一出口,身旁的三个人,立刻发生了三种不同的反应。
一直站在那儿,安详而又细心听取朱铁汉和秦方两个人谈话的高大泉,心里边微微地一震。邓久宽不仅提出一个出乎他所料的问题,而且,他从邓久宽提这个问题的时候那种不友好的态度、生硬的语气里,觉察到他带着一种极不平常的情绪。高大泉得抓住邓久宽这个情绪,看看他到底是什么念头,为了什么,想干什么。
朱铁汉早就从邓久宽的嘴里听到过类似的牢骚,再听一遍,也并不觉着意外。可是,邓久宽过去发牢骚,都是在背后跟朱铁汉嘀咕,给他几句,也就把他顶回去了。真没想到,邓久宽今儿个好像发了狂,这样地不管不顾,这样地明喊大吆喝,当着秦方的面,提这种小小不言的事儿,太给堂堂的东方红农业社丢脸啦。朱铁汉不能放过邓久宽,得训他几句,让疙瘩当时系上,就来个当场解开。
秦方是被邓久宽正面攻击的目标,慢说像他这样年纪轻、性气暴的人,就是老经世故的庄稼汉,听了这些又酸又辣的话,面子上也过不去,心里也得窝火。可是,秦方此时此地的处境太不利。或者说,他这会儿太缺少反击的力气:他那穷得叮当响的农业社,本来就是欠人家东方红社不少的情,当场冲着挑战的邓久宽发泄一通,总觉得舌头短一截儿。特别是当着刚刚回来的支部书记的面,秦方自己大小是个干部,又是个刚入党的,跟邓久宽这样一个政治上挺不开展的人一般见识,显得肚量太小了。他想,能把这口气咽下去就尽可能咽下去。这样子,在场的人全都方便了。
此时,认为正义和真理都在自己手里的邓久宽,丝毫不会琢磨别人有什么反应。他说完那句憋了好久的话,瞧见三个人,特别是秦方,一时哑了口,就当是他们都想这么含糊过去。这怎么行呢?邓久宽的肚子,早就憋得鼓鼓的,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揭盖子的机会,决不肯放过;况且,盖子已经揭开了,闹半截儿,皮白茬青地再扣上,还不如忍着不揭哪!邓久宽想,一不做,二不休,这一回干脆来个大亮底儿。于是,他鼓鼓劲儿,又叮了一句:“秦方,我跟你说,农业社可是大伙儿的事儿,不能棒子粥里洒粘面,糊糊涂涂的。我是个副队长,公众的事儿,不论大小,我都得对大伙儿有个交待——你们欠的那些工,一定得清!”
秦方只好开口:“行,我们马上给你们找工。”
邓久宽说:“我们是夏秋两季,天长的时候给你们干的活儿,你们拖到这会儿,冬天天短的季节再补工,合适吗?”
“那就等开春天长的时候再补。”
“太迟了……”
高大泉用力地听着,观察着,依然没有开口。
朱铁汉沉不住气,极力地压着怒火说:“久宽哥,我们这儿说正事儿,你别折腾这鸡毛蒜皮的了……”
邓久宽冲着朱铁汉翻白一下眼睛,提高嗓门儿说:“你站在公道的地方再开口。什么事儿算是大事,鸡毛蒜皮有多重?如今这个社会,讲究自愿互利嘛,就算一个针尖儿,谁也不能吃亏,谁也不应占便宜,该谁的是谁的。”
秦方说:“我们不想占便宜,应下给你们补工。你又来个早也不行,晚也不中,到底让我们咋满足你呀?”
邓久宽说:“这还不好办?找价呗!”
秦方说:“可以。等我们把小猪崽子喂出去……”
邓久宽使劲儿摇脑袋:“一个借账还账的事儿,不能隔年!”
秦方忍不住了:“噢,闹了半天,你是把着年关,找我们讨债来了?”
朱铁汉又冲着邓久宽绷起面孔,瞪起眼珠子:“你去干你的去!这是社委会的事儿,你别乱插一杠子!”
邓久宽根本不吃这一套,也用同样的脸色对朱铁汉说:“这事儿是你们社委会的人经手办的吗?就算是,社委会包办代替也不行。咱们是民主办社,谁敢不让我说话?”
秦方见邓久宽跟朱铁汉顶撞起来,又一次压住了怒火。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社里的事情,伤人家社里的干部跟社员的团结;再说,朱铁汉用这样的话压邓久宽,实际上已经给自己下了台阶,就不必咬着不放口了。他想到这儿,赶快用缓和的口气对邓久宽说:“你不用着急。我回去找会计,凑一凑,马上把钱还上,还不行吗?”
邓久宽却一口咬住不松开:“除了夏天我们社员帮你们灭荒锄草的工,还有别的哪!”
“行。有多少还多少。”
“多一个也不要。就是用我们大车的那九个半工!”
“我记得只用八个车工,又怎么跑出九个半工呀?”
朱铁汉实在忍不住了:“久宽,你发疯了?快给我算了吧!”他说着,要推开邓久宽。
邓久宽却一抡胳膊,将朱铁汉甩了个大趔趄。接着,他又“噌”地一下,跨到屋门口;咣当一声,拉开木门板;“哗啦”一声,扯下挂在门板后边的破雨衣。随后,他用手指头指着门板背后,对秦方说:“你睁开眼睛瞧瞧,这儿记得清清楚楚,一分一毫不会错!”
他这一连串如同舞台上唱戏式的动作,不光使秦方睁大了奇怪的双眼,连那脑袋里正划着各种问号的高大泉,胸膛里正冒着火苗子的朱铁汉,都不由得朝那个门板子上看去。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