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四部
(15)
被烟火熏黑,又裂着许多缝子的门板背后,带着许多黄土块划下的长长短短的道儿。这里边能有什么文章和奥妙呢?
邓久宽半猫下腰,一只手扶着门板,一只手指点着那些黄色的道道说:“这八笔账,是我们社给你们社抢种小麦拉粪的工。这一笔,是八月十六,中秋节第二天,我们上天门镇送茄子,返回来的时候,给你们社拉的水车……”
秦方说:“那一次不是求你们顺路给捎回来的吗?”
邓久宽争辩说:“怎么是顺路捎脚呢?我们的牲口、大车,还加上好几个人,把水车给你们装车、卸车,又拉到地里给你们安上,连晚饭都误了。要不半个工就够了,加上人工,算你一个半……”
秦方再也忍不住了,发怒地一跺脚,吼叫一声:“你这叫坑人!”
邓久宽更不能忍,胸脯子一挺,逼视着秦方喊道:“谁坑人啦?我听见猪叫跑你们奋斗社要肉、揩油去了?”
秦方说:“你少来这一套!我们社是穷,穷也有个穷志气!你们社富,嫌弃我们,我们可以不沾你们。揭不开锅,我们扎着脖儿过!这点臭肉,我们不吃它,也留不到节这边儿!”他这样地大吵大嚷着,把手里提着的猪肉往窗台上一扔,扭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邓久宽冲着他的背后说:“你不用打肿了脸充胖子。少了你们这一伙摘枣子的,我们过得更美气点儿!”
朱铁汉跳起脚来:“你给我住嘴!”
邓久宽说:“我还有一肚子这样的话,积攒了好几个月,就等着跟大泉往外倒哪!”
“我看你是发昏了!”
“你才发了昏!今儿个我非倒出来不可!”
高大泉故意不搭茬,让邓久宽把要说的话吐一吐。到了这会儿,他终于忍不住地开口了。他语气平静,却又态度严肃地问邓久宽:“你一肚子这样的话,都是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从别人那儿趸来的呢?”
邓久宽一直以为高大泉站在他这一边才不开口,是跟他邓久宽“想到了一块儿”,是给他撑腰的。因此,听到这句问话,回答起来自然腰杆子很硬。他说:“当然是我自己想的。从打一入夏天,我就看不惯这些蘸酱的、揩油的了,总是憋在心里,嘀嘀咕咕,一直到今天,铁汉老压着我,不让我说……”
朱铁汉哼一声:“你露脸嘛。我应当让你登到大槐树上广播去!”
高大泉用手势制止朱铁汉说下去,又面向邓久宽说:“你自己评议评议,心里边生发出这样的一套想法,对不对呢?”
“当然对啦。照这样下去,两姓旁人,都跑到东方红社来摘枣子、揩油,你就是有个枣树林、大油井,也经不住,非让他们给摘光喽、揩穷喽不可!”
“他们社穷一些,咱们社富一些,他们有了难处,咱们应当不应当帮一把呢?”
“要是单干户,遇到灾难,伸个手,搭救一下,可以。如今,大伙儿都搞起农业社了嘛,咋还伸手擖吃别人呀?噢,单干的时候帮他们,搞起社来还帮他们,我们哪辈子是个头?”
“我们不是常说,东方红社应当像个车头,带领全村的人都奔社会主义吗?对跟不上趟的农业社都不肯拉一把,让他们穷困着去,让他们散摊子去,咱们的社会主义怎么能建成?这样做,咱们还算搞社会主义的人吗?”
邓久宽听到这儿,才听出一点味道,发觉高大泉跟自己并没有想到一块儿,就反问一句:“你说说,铁汉这样大撒手地往外泼,是对呀,还是不对?”
高大泉说:“大撒手地往外泼集体的财产,是错误的,一定要纠正。刚才我们正议论这个……”
邓久宽听了这句话后,冷了的希望又缓回热劲儿,说:“你支书要是有这准头,就算对路了!”
高大泉一摆手:“不,你跟我想的,完全是两路!”
邓久宽又翻白眼了:“咋的呢?”
高大泉说:“用正当的眼光看,咱们富一点儿的社,伸出手,尽自己力气,帮助穷社解决生产、生活上的困难,不能叫往外泼。铁汉在这点上坚持了农业社的原则,执行了党支部和社委会的决议,我们应当支持他。他在这方面,不斤斤计较,很热情,我很感动,我要向他学习。”
邓久宽又急了眼:“说一遭儿,你们是一个鼻子眼儿出气呀?”
高大泉说:“我们是一个心眼带着大伙儿奔社会主义。过去那几年,你也是这样做了,今天和以后,都应该跟我们一个心眼儿……”
邓久宽大手一摆,打断了高大泉的话:“我没你们那么高的觉悟性儿!我没你那副活菩萨的好心肠!我舍不得割亲人身上的肉,往外人的疮上补!哼,这回我才明白了。怪不得铁汉总是梗着脖子不听我的话,越泼洒越手大,敢情是有你当后台呀!告诉你们,社里的一根柴禾节儿,都是社员一个汗珠子掉八瓣儿拼出来的,不是偷来、抢来的,谁想随便送给别人去讨好,也不行!”
高大泉朝他跟前移动一步,说:“久宽哥,你今天这一套话,太不对味儿了……”
“怎么不对味儿?不对啥味儿?”
“不像个农业社社员想的、说的!不对社会主义的味儿!”
“我看我这味儿就很对!”
“那是因为你的心思变了。你害了病……”
“我看是你们变了!你们害了大病!”
高大泉语气沉重地说:“久宽哥,到底谁变了,谁害了病,前后一比就清楚了。你刚跟秦方那一场表演,让我想起一出戏……”
邓久宽一摇脑袋:“我在说正经的,你不用扯闲篇儿!”
高大泉严肃地说:“我说得很正经,心里边很难受。我想起四年前的二林。就是刘祥大叔遇到生死大难的时候,我匀出一点粮食要给他送去。二林拦下我,一定要过秤,斤斤计较,记上一个刨了皮三十八斤的账目。你当时跟我们一样心疼刘祥,跟我们一样生二林的气。对不对?你想想,他那会儿的一套做法,跟你今天逼着秦方讨要那一个半工,有啥两样呢?”
“那是啥时候,这是啥时候!”
“对,就因为时间不一样了,你比过去的日子富足了,脑袋瓜里才起了变化呀!当初,二林的那出戏,并没有一下子就演完,他不肯收场,非得接着演下去不可。到了冯少怀设套子,要逼刘祥卖地的时候,二林又入了伙,跟他们一个鼻子眼儿出气,去逼刘祥讨还那三十八斤……这跟你逼秦方还工,早不行,晚不行,非要折成现钱,非要年关前交清,又有什么两样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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