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四部
(13)
春禧说;“我记得,小时候听不见你说话,这几年怎么学得这么能说,好像卖瓦盆的,一套一套连环套。”
邓久宽说:“别看我不说不道,这几十年,我耳朵听,眼睛看,身子体会,肚子里不是没有九九八十一的数目字儿!”
巧桂说:“姜波老师讲过,集体化的道路,解放了生产力,也解放了人的智慧,久宽哥就是比过去精明了。”
春禧郑重其事地大声说:“还有一点,巧桂你没有发现。他的耳朵也不聋了——驴耳朵长,马耳朵短,兔子耳朵听多远……”
邓久宽眼一瞪,冲着她伸出大巴掌。
春禧扯着巧桂,哈哈大笑地跑去了。
邓久宽对着她们背影喊:“你不用安心气我,哼!”可是他心里边很高兴。他从两个女孩子刚才说的那件事情上,已经感觉到:贴心的支部书记高大泉,对保护东方红农业社这棵大枣树的最紧要问题,跟他邓久宽想到一块儿去了。他得趁机会多多地加把子劲儿,让高大泉发动社员,把大门关得紧紧的,谁也不用再来伸手摘枣子吃!
五
真没想到
凑到饲养场里的人,这会儿正在分猪肉。刚刚被杀掉的四口猪,不光煺净了毛、剖开了膛,从脊背劈成了肉扇子,其中的两口猪已经被一条一缕地分割完了。杀猪那会儿,好多人怕弄脏了衣裳,都站在远处观看,到了分肉的时候,就又自动地缩小了圈圈。他们热烈地嚷嚷比较着肥瘦,议论着吃法。有的人还借题发挥,十分粗鲁地开起玩笑。专门来领肉的人,一般地都不怎么多说话,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些变得越来越小的肉扇子,仔细地考虑着,那扇肉割到什么部位的时候再张嘴要,或者要多少斤数最合适。拿不定主意的妇女,就临时寻找对脾气的人当“参谋”,小声地商量起来。
周永振是掌刀把的。他扎着围裙、挽着袖口。刚刚经过热开水浸泡过的胳膊腕子,红红的,沾满了油的手,攥着刀把,挺在行地用刀割着肉。
高二林是过秤的。他也扎着围裙,挽着袖口。同样沾着油脂的右手中指,提着秤杆上的细麻绳套,左手轻轻地移动着秤砣。被勾着约的肉,还直冒热气儿。
玉环是记账的。她站在高二林的身边,手捧着小本子,眼睛盯着高二林的嘴巴;高二林一报斤数,她马上就记下来,而且用口算法,报出每一份肉的钱数。
刘祥站在案子旁边,专管轰赶看热闹、起哄的小孩子,用胳膊挡着他们,不住地吓唬他们,还说:“谁要再往前凑,就把他的鼻子割下来,添到猪肉上去。”逗得孩子们一边往后退,一边嘻嘻地笑。
就在这个热闹的时候,邓久宽挤进人圈里。他左瞧右看,终于在人群的缝隙里边找到了他的两个儿子,就移到跟前,嘴巴贴在黑牛的耳边,小声问:“你还在这儿傻看着!怎么还不提着猪头下水回家?”
黑牛回答说;“今天就杀四口猪。”
“不是十五口吗?”
“支书不让杀了。”
“四个猪头够谁用?”
“村长说咱是第一名。”
“那行。你盯在这儿,别走开。等这一扇子肉分完,我就让你二林叔给约个猪头;你提回去,马上泡到大盆子里,我把水都放好了。”
邓久宽说着,退出人圈。他正要往饲养场外边走,一眼瞄见刘祥住的那小屋门口站着三个人,脸朝这边的那个正是高大泉,偏着身子的那个是朱铁汉。这可好。打发孩子把买的猪头下水弄走,又顺便找高大泉说道说道,又省工夫,又免得跑腿儿,两件事儿就一齐全办了。他这样想着,奔那边走了几步,从另一个人的后背认出来,那是“奋斗”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社长秦方。秦方手里提着一嘟噜肥肉,足有十斤……邓久宽的眉头不由得皱起了个大疙瘩,肚子里边的那一股子牢骚情绪,又像胃里消化不良的酸水一般地冒了上来。
秦方是这一群走合作化道儿人里边的穷光蛋。他自己顾了肚子,顾不了身上,好像一只老母鸡,屁股后边还带着一群穷光蛋。邓久宽摸他的底儿。他这穷是自找的。当初,他跟高大泉和朱铁汉隔着心,不往这些人的身上靠,一心要按着“发家竞赛”的坏口号,过自己的小日子。他没有那么大的气力,偏要打肿了脸充胖子,翻身第二年就翻盖了新房。那房子对对付付地盖起来了,不过是个把火柴杆划完了的空盒盒,还闹了一屁股两肋条债。脑门子在南墙上撞了个大包想回头,糊糊涂涂地又投错了门口,跟张金发抱到一块儿,入了那个丢人害人的“竞赛”社。赛来赛去现了原形:张金发跟冯少怀尽搞歪门邪道,不好好地种地,偏偷偷摸摸地鼓捣粮食。一个“统购统销”政策下来,他们那个“竞赛”社立刻就散了架子、砸了锅。当时,高大泉专门派朱铁汉去坐阵,老周忠从医院出来,也到那儿帮帮。结果呢,闹一遭儿,也没有把原来的碎瓦片锔到一块儿:原来的社员,退的退了,开除的开除了,跳社的跳社了;紧划拉慢划拉,又凑上十几户穷得没人要,没处去的人,起了个新名,叫“奋斗”。那是啥“奋斗”呀,呼里喘气地对付着活呗。要不是靠着东方红农业社这棵大树给他们遮阴凉,他们那一口可怜巴巴的气儿,也早就断了。他们这种靠着别人拉扯过日子的做法,邓久宽早就看不惯了。办农业社嘛,得靠自己铆劲儿,不能靠别人当拐棍儿。东方红农业社,从创建到兴旺,是咋走过来的?特别是当初,起步那会儿,连政府的贷款都没有伸手要过,在芳草地更没有靠过谁。像如今的秦方这副样子,哪是办社呀,分明是带一伙子人来到别人树上摘枣子吃的!朱铁汉这个傻家伙,不光大手大脚,还加上心软,耳朵软。别人来伸手摘枣子,他不拦不挡,还给他们扶梯子,递杆儿。这样下去,不败了家才怪哪!
这会儿的秦方,身上穿着不太厚的棉裤棉袄,袄袖有些麻花边儿,露了棉花套子;裤脚上沾着甘草末子,好像刚放下活儿的饿人、馋人,正冲着朱铁汉说:“除了肉,能不能再匀给我们一点儿板油呢?”
朱铁汉半开玩笑地说:“你快算了吧。给你锅台又上炕,有了肉,又要起油来了!”
秦方说:“这都怪你。你们社要是不集体杀猪分肉,他们能找我这个社长伸手?个人过个人的节嘛。好家伙,这边的猪一叫,我们那边的社员都坐不住屁股了,一个接一个地挤到我那屋里,说什么,人家也是农业社,咱也是农业社,人家都杀猪了,咱们就不行杀一口?我说:你们杀我得了!咱们的猪在哪儿呢?就那么三个瘦壳郎,皮包骨头,还不如逮几个耗子烧着吃!”
朱铁汉说:“你这个说法很不咋样。社员提出要求,咱们一时做不到,不能满足,就得耐心地说明情况,让人家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要求没得到满足,心里边也觉着舒展。最要紧的还得借机会宣传农业社的优越性儿——东方红农业社的生产搞得好,收入增加得多,所以就有社员的福利;我们奋斗农业社今年开春以后,得铆起劲来,向人家看齐。你这样说,这样做,事儿也了啦,劲头也鼓啦。该有多好!”
秦方说:“我是这么做的。可是,有几户真还没有买上过节的肉,说空话总顶不了肥溜溜的实货,所以又来找你们求援。”
朱铁汉指着秦方手里提着的肉说:“这不是答应给你肉了吗?赶快回去分分吧。”
秦方说:“你哪儿知道,啥样的户,有啥样的打算。那些人跟我一样,穷的叮当响的户,不是为吃肉,是想炼点油,平常煮白菜,放上点儿,落个香味儿。你呀,就再给匀点油,没多有少。”
朱铁汉朝不吭声的高大泉瞥一眼,挺为难地对秦方说:“要是按原计划,杀十五口猪,别说匀给你们一点儿,拿几挂去,也不算啥。这回一减数目,三沟少了两沟多,上下左右全都盖不严实了。你也别嘬牙花子,等一会儿,我们商量商量再回答你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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