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四部
(9)
朱铁汉听着听着,觉着许多事儿凑一堆一看,似乎是有点不对劲儿,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听到“一辆大车钱”这句,又有点别扭,就钻了个小空子说:“你别夸大其辞了。纸烟、鞭炮能花几个钱,一辆大车要多少钱,这不是驴唇不对马嘴的事儿吗!”
高大泉说:“你是昏了。我找个明白人给你算算账。”他说着,抽身站起,一撩门帘,冲着院子里的刘祥喊:“大叔,您来一下。”
刘祥一边进屋,一边察看两个人的气色。他立刻感到有一种紧张的气氛,试探地问:“大泉,你是不是觉着猪杀多了?”
高大泉说:“杀猪多少,不是大事;最可怕的,是那种传染病,闹得太厉害。”
刘祥没听清:“什么传染病?”
高大泉一字一句地说:“就是摆阔气、图享受、对搞社会主义松了劲的思想作风病!”
刘祥打个沉,又朝噘嘴鼓腮的朱铁汉看一眼,这才冲着高大泉点点头说:“不错,这个传染病有,连我家小春禧都沾上了点儿。前天,她妈觉着过节了,得干净一点儿,就把土改分的那件花棉袄给她改了改,套在褂子里边穿,挺好的。她就是不要,说老气,难看。瞧瞧,她多不知道天高地厚!”
高大泉说:“是这么回事儿。在县里学习,一天中午我到街上遛弯儿,碰见咱社的两个青年,专门跑到县城去做衣服。我说,天门镇有缝纫社,离村近,何必跑这么远。他们说,县里做的衣裳样式时兴,好看。过两天,又碰上一个,专门请假,是到县里安装耳机子的。我越琢磨越不对味儿。可是,当时还没有看得太严重。今个回来,听说社里刮起大买猪头风,才觉着严重。一进村,又碰上要专程到天门买纸烟、鞭炮的小山和文吉。说实话,我害怕了。”
刘祥说:“那几天,我瞧见那么多的人围着铁汉吵吵怎么过节,怎么过得红火,都给他开单子,我就从心里别扭。咱们刚刚够着碗边儿,哪经得住这么折腾呀!今年分配决算一完,想过舒坦日子的人多了,想苦干社里事儿的人少了。邓三奶奶跟我磨叨了好几回。铁汉呀,不是我说你,在这些事情上,你的耳朵太软了。”
高大泉接茬说:“可是我刚才往他耳朵里刮七级大风,他都不活动一点儿。那耳朵,硬得很。对啦,我请您来帮他算一笔账,买一辆车,要花多少钱?”
刘祥说:“那得分什么车啦。”
高大泉说:“就拿咱东方红农业社的那辆家底子车当例子,您给他算一算吧。”
“哪一辆?从滚刀肉手里买的那辆?”
“对,那辆多少钱?”
“不是一百斤小米子吗?”
“您看这个条子,买这么多鞭炮,再加上五条纸烟、十斤糖块,合多少钱呢?”
刘祥眨着眼,掐起手指头盘算起来:“一斤好小米一毛五分,十斤一块五,一百斤十五块,……哎呀,连烟带糖,外加鞭炮,一百斤小米子的钱可买不来!”他吃惊地说到这儿,忽然明白,指点着朱铁汉说:“你呀,你呀,你是掌着咱这个大家产大权的人,怎么能信着他们的意儿干这个傻事呢?”
其实,高大泉一提到“东方红农业社的那辆家底子车”,朱铁汉就听明白了。他的心里猛然一惊,好像一坑平静的水,突然投进一块大砖头,一下子就翻动起来。那是一个多么深刻的记忆,朱铁汉怎么能忘掉呢?仅仅是三、四年前,就是面前这个党支部书记,为了买半辆老式的旧车,作了多大的难,吃了多大的苦?就是面前这个饲养员,为了帮一把,咬着牙要出卖房基地!为了买那半辆车,想凑一百斤小米子,十几条硬汉子,都急得团团转,最后不得不把往肚子里填的口粮均出来;车买上了,男女老少,却勒着裤带过了好几个月苦日子……不易,真不易呀!千难万难,又是千幸万幸,总算从那个难关里闯过来了。如今,社里的粮仓满着,社员的粮囤满着,一半人家在银行里都有了存折,没有存折的主儿,手里也有富余钱。穷苦人,好不容易地熬到了这一步,还不该吃得好点儿,穿得好点儿,玩得痛快点儿吗?说这种想头就是病,就是传染病,朱铁汉总有点想不通。当然,杀那么多的猪,把交国家的任务往后推了,把给社里多积肥的事忘掉了,这不对;纸烟、鞭炮,也不是非买不可,节约下来,也是对的。但是,支书把弦儿定得那么高,未免有些小题大作了吧?
朱铁汉这个人,心里有事脸上挂幌子。他对高大泉的批评,在肚子里转了这么几个圈儿,气消了,脸色也缓和了。
高大泉了解他,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对做错的事情已经能够正视,就进一步开导他说:“铁汉哪,关心社员的生活,这是咱们当干部的本分,一时一刻不能忘到脖子后边,一辈子也不能忘到脖子后边。可是,这个关心,咱得关心在点子上。条件允许做到啥地步,就做到啥地步,不能出圈子、跳格儿。特别不能顺着一些人的心思办事儿。个人的要求,那是个没底儿的洞,谁也填不满。一个农民,入了社,思想就变成干干净净的社会主义的了?不见得。包括咱俩在内,要想真正地抖落掉身上的农民意识,不知道得在砧子上再锤打多少遍哪。我们要生着法儿给社员打防疫针,也得不怕疼,先给自己打防疫针,不闹病,不闹传染病,一心一意地朝正道上拉着社会主义的大车,不停气地往前奔。”
朱铁汉抽身站起,爽快地说:“你不用再往下讲,我明白了。咱们猪不杀了,纸烟、糖块,还有鞭炮,都不买了。还不行吗?”
刘祥满意地说:“早该这样,四口猪的肉,也足够用。猪头、下水,谁家急用,社委一讨论一定,得了。这多干脆!”
高大泉笑着说:“刘祥大叔,你别上当,他并没有真明白。”
朱铁汉朝他翻白眼:“咋样才算真明白?戴上纸帽子,拉上我游两趟街,你才满意呀?”
高大泉说:“拉你游八趟街,也不顶用。不是我小瞧你。说实在的,连我自己,对眼跟前发生着的问题,也只是刚看到一点小苗子,刚闻到一点味儿;它到底是个啥问题,多深?多浅?多严重?根子在什么地方?用啥药才能治好?题目一大堆,道理一大串。咱们得再认真地看看、仔细地闻闻。”
“哎哟,你还能抓出一个反革命集团来呀?”
“不会。这种毛病,要是撒开巴掌让它长,像彩霞河决了口子也不堵,也许比一个反革命集团更害人、更可怕。你别不出好气儿。我不逼你立刻就一通百通。只要求你提高警惕性,自己堵漏洞,也用心察看四周的动静。咱们好一块儿研究对策,把大伙儿的劲头扭到搞社会主义的正道上,好好地大干一场,前进一步。”
就在这时候,保管员玉环,带着正在家里度寒假的巧桂和春禧走进来。
玉环一迈门槛儿就说:“村长,他们的腰鼓队,初一参加大团拜,跟我来领腰鼓和鼓槌。”
朱铁汉正没好气儿,就眼皮也没抬地回答她说:“她们领啥,你就给她们吧。这事儿也找我?”
春禧插言说:“那鼓槌上的绸穗子都褪了色,难看极了。”
巧桂也帮着说:“大伙儿说得换新的,说你答应给买。”
朱铁汉瞪起眼珠子,吼地喊了一声:“你们全都得传染病啦?”
三个姑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得不知啥馅儿,互相看一眼。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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