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三部
(136)
谷新民一向以清高自居,不讲究表面虚伪的场面、热情和嘻皮笑脸。然而他从今天的冷遇中,感到一种政治气候的悬殊变化,从心底产生一股受辱的气恼。
其实,几个粮店的老板早已经先后来到。他们挤在楼下麻掌柜的房间里,正在秘密地交谈着戏弄谷新民的办法:
“义仁兄,你是咱天门镇粮行之首,今天有劳大驾,得由你出来应付场面。”
“抱歉,抱歉,我这几日胃口过好,吃的好东西过多,闹得牙疼,所以懒得张口。还是请老杜代劳吧。”
“沈掌柜,你实在不愿多说话,我等也不勉强;在没有出场之前,你得给大家拿个主见呀!”
“唉,用政府的法律来说,粮食也属于各同仁所占有。那么,我们还不能各自为政吗?”
“他要让我们开板售粮,怎么办?”
“对,这一点极重要。如果此开彼不开,彼方就难以立足。各自为政,又步法协一,他能把我们怎么样?”
“义仁兄,咱们总须定个一致的条件,在什么状况下,咱们可以同步售粮?”
“哼,等他县长跪下哀求,粮价提到我们要多少,他就答应多少的时候!”
“义仁兄,一县之长,怕难搪塞?”
“嘿嘿!如若那个姓梁的书记驾到,确实要费一番唇舌;他这个谷某人哪,不过是个地地道道的糊涂虫!”
…………
再奸的奸商,也有疏忽得奸不到的地方。麻掌柜今天就忘记了,在一层木板之隔的那间屋里,谷新民的警卫员小刘,正立在那儿观看墙上的广告。这小伙子,把这边订立同盟和谩骂谷新民的话,一字不漏,全听到耳朵里。他想过来,揪住他们吵一通,又怕不该吵,惹了祸,就气呼呼地跑到楼上,撩着那半截门帘,急忙朝谷新民招手:“您来,我报告个事儿。”
谷新民正处于难受之时,他见小刘神色不对,就站起身,移动两条坐得酸麻的腿,走过来。
“他们在背后骂您!”
“谁?”
“一伙粮商。”
“唔?”
小刘因为头脑聪明而又口齿伶俐,几乎一字不差地把他在楼下边听到的话,转告了谷新民。
谷新民这一听,脸色刷一下白了。他气急败坏地朝楼梯那边迈两步,又退回;想返到座位上去,又停住。在这紧急之中,他运用起自己的长期思想修养,掂量起利害:这些商人、钱串子,在背后的角落里,对我的人格做一番卑鄙的辱骂,既不是当面公开骂的,又不牵扯法律规章;如果这样闯到那伙商人中间去,只能以牙还牙,也把他们骂一顿,出出气而已,另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结果?他想,根据这不善的来势推测,如若装作不知,等他们来到,同样会碰个钉子;粮食是他们的,你不能下命令让他们卖;他说没有,因为法律管着,又不能去翻;闹成那样一个尴尬的局面,岂不自找没趣,大失身分?他想来想去,左右为难,就紧紧地咬着牙,心里骂道:这群奸商,这群丧失基本人性的资本家!
小刘见县长犹豫不决,也没想想为什么,就气鼓鼓地说:“我叫他们去,非狠狠地整整他们不可!”
谷新民摇摇头,终于把自己那冲动的感情控制住,又回到他刚离开的雅座,几乎是不露声色地对工商联主任说:“小刘报告我,有一件紧急事情需处理,得马上回区公所。这个会你就主持开吧。”
伍老板也不是善类。那些商人在楼下说什么,他不仅听到,而且,刚才趁取茶水之机,还参加了他们的策划——当然,他主要是劝说那些人顾全一下县长的面子,把这个会维持下来;那些人没有听他的,他也无可奈何,只好陪着县长受会儿罪,等到散会拉倒了事。如今,他一听县长要退场,把这个没法儿收的摊子甩给他,可急了眼,就惊慌地说:“您有要事,非走不可,那就请王书记来主持吧。”
“他也有别的任务,不能出席了。”
“县长,我对付不了他们哪!”
“政府的政策很明确,要求他们当爱国的商人,不要在背后耍阴谋、使手段!”
“不瞒县长您说,他们这一行业的人,这一程子可趾高气扬了,谁都不敢招
惹得罪。”
“你告诉他们,政权是共产党的。他们如果非法胡为,将是自找苦吃!”
工商联主任十分为难,又不能多说别的,就像一根木头,被县长给戳在那儿了。
雨又开始大起来,哗哗地响成一片。
谷新民迈着沉重的步子往楼下走,寒风冷雨,猛劲地往他们身上抽打。他感到有些头晕眼花。这可能是要害一场大病的预兆。
小刘赶紧过来搀扶着他。
五十二
解围
阴雨还在淅淅沥沥地飘落着。
街面上,那条经常被各种人踩踏的路,是没有多少吸水容量的。较高的地方,雨水下来就流走。较低的地方,雨水就汇积在一块,停滞下来,不断地增长着深度;同时鼓着泡,发出十分难听的响声。
王友清离开聚仙楼,心里乱糟糟。他怀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近似请医求药的重病人那样的心境,急切地想要找到田雨。这种情形,对这个庄稼院走出来的区级领导者、谷新民一言一行的拥护者和追随者来说,也是第一次。
他找水浅、泥少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放脚、迈步。快到一家铁匠炉门口的时候,前边传来一种声音,震动了他那因为无计可想而变得凝固了的头脑。
千万条细细的雨丝中,走来一个健步如飞的身影。那件被雨水浇洗的油布雨衣,发出金子和黄铜一般的光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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