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三部
(135)
沈义仁轻松愉快地迈着步子。他没有什么想的,因为用不着去想;此番聚仙楼一会,根本没有看成是件有多大分量的事。除了要走走过场,也顺便开开心,解解闷儿,开个小玩笑罢了。
他没走大街,穿着小胡同,来到聚仙楼。
谷新民和王友清两个人,已经坐在楼上那个举行喜庆筵席的雅座里了。
前年今日,这两位县、区领导者,也曾在这里召开过一次工商界人士的座谈会。两次的情景和气势又是何等不同啊!
谷新民前年到这儿来,为了救灾,让商人们伸伸手。那时候的灾情,是慢慢地发起,也得慢慢地消除,不是急迫得不容时间的;商人们伸手,可以“锦上添花”,添也可,不添也无妨。今天,他又重上聚仙楼,完全是“活忙抢快刀”。困难临头,必须克服。他想,对私人工商业一定要利用改造;只改造而不利用,则是对党的政策片面理解。他亲自冒雨召集商人们来座谈,号召他们来售粮应急,估计他们会感到荣幸,会理解会重视;特别是经过“三反五反”运动。他们认识到政府的政策是一贯的,又是丝毫不含糊的。他想,有这样一重要的因素,他们的本性再贪婪,再自私,也都是人,总有点人性,总能通达一点人情;怎么会再好意思观望惜售呢?所以,谷新民往聚仙楼上走的时候,虽不能愉快,倒也显得很轻松。
王友清可就不大相同了。他心里嘀嘀咕咕,一直难以安定。当谷新民把他从区公所会议室拉到另一个房间里,提出要召开粮商座谈会,指示商人们开仓售粮的时候,曾经给他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安慰。他觉得,如今手里掌握着粮食的只有粮商,可指望的,也只有他们。办法想尽,也只有这样一个可以立竿见影的办法,所以立刻同意,马上就行动。可是,他一登上聚仙楼这个古式的陡立楼梯,心坎儿上那个内伤隐患,忽然被触动,钻出了一种难言的疼痛。去年的“三反五反”运动,王友清确实发了一次大烧,冒了一回冷汗。那一场纳鞋底的交易,是在这个楼上谈成的。那几个经营鞋底的奸商,从此就紧紧地抓住他王友清不放手。他也就按着谷新民的意思,要跟他们把关系搞好,随着他们转起圈子。那一次,贿赂品摆在他的面前,只差一眨巴眼的工夫,他就要掉进罪恶的泥塘中;如果不是“悬崖勒马”,他王友清不要说仍然负责着这个越来越发展繁荣的天门区的工作,十之八九,连党籍也丢了……这会儿,王友清触景生情地回忆起这件往事,他仿佛是第一次,感激起同级的田雨,下级的高大泉。是他们两个,那样敏锐地发现奸商的祸心,又是那样坚决不留情地进行斗争。结果,破了一个大罪案,也搭救了王友清。同样是第一次,王友清突然地对身边这位领导者——县长谷新民此时此地的这个做法产生了怀疑。他后悔不该这样匆忙,应当等等田雨,听听他的意见,也听听梁海山有什么指示。他想,这样糊糊涂涂地跟谷新民跑这里来跟商人打交道,会不会又钻进什么圈套呢?
谷新民坐在那只没法靠一靠的凳子上,抽着自备的纸烟,听取挨他坐着的工商联主任伍老板汇报镇上的情况。谷新民一如既往,很有风度地点点头,很有分寸地插一两句指示性的话。
王友清坐不住屁股了,围着桌子转了几个圈,想把自己萌发起来的念头,说给谷新民。他找了一个支走伍老板的办法,说:“你去弄一点茶叶来,泡浓一点儿。天气凉,别让谷县长受了寒。”
开铁厂的伍老板,连声答应地走下楼去。
王友清赶紧对谷新民说:“县长,您再仔细考虑一下,咱要用的这个办法合适吗?”
谷新民不以为然地回答:“我不是已经对你讲过了?要大胆地工作。如果不善于对工商业者加以利用,那么,养这些人有何益处?”
“能行得通吗?”
“商人嘛,就是唯利是图;适度地把粮价提高一点儿,他们就会唯命是从。”
“如今粮价可不低了。私人卖一斤粮食差不多等于雨前二斤价码。再往高提,那还得了?”
“权宜之计嘛,咱们不是遇难关没法儿过了吗?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要限制,但是,如果不顾客观条件而过分限制,那就要限制没了,等于取销。为了利用,我们不妨对他们暂时松松手。灵活性嘛!”
王友清觉着县长讲的这个道理,既不能驳,也没有水平驳;可是这道理,又不能解除他的实际顾虑。他又沿着桌子边走几步,说:“谷县长,说实话,我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太玄乎、不保险。咱能不能再想个别的办法呢?”
谷新民又微微一笑:“你刚才在区公所,怎么伸手质问田雨啦?这回该轮到我向你伸手,你觉着此路不通的话,就请拿出别的办法来。能行的话,我一定支持。”
王友清明知县长不是真的质问,也闹了个大红脸。他的心太虚了。他沉默了一下,说:“我去找找老田吧,等会儿好一块开会,他还不知道这个办法哪。”
谷新民说:“你到楼下,叫小刘去叫他一声,越快越好。时间可不早了。”
王友清赶忙下了楼梯。出了聚仙楼。
一阵小风吹起,掀着墙上的日历纸片,把冰凉的雨丝从支着的窗子外边带进来,有几滴落在桌子的一端,激在谷新民县长的眼镜上。
谷新民摘下眼镜,从裤兜掏出手绢,一手把眼镜举起,身子习惯地朝后一靠,想照着亮,擦一擦。他一下子靠空,差一点闹个倒仰而栽到地下。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屁股下边坐着的,不是他在县政府机关坐的那种藤椅,也不是在区公所坐的那种木椅,更不是前年的此时此地,坐过的那一把有软垫子的太师椅,而是一个四方方、硬棒棒的凳子。
工商联主任伍老板,下楼去了这样久才转回,亲自用三个手指头捏着一只玻璃杯的杯沿儿,递了过来。
当谷新民从工商联主任手里接过那杯茶水的时候,他的心里,也忽有所动。他望着飘在水上的茶叶末,轻轻地吹了一口,立刻感到,茶水虽然冒着热气儿,但是,这待遇,这场面,可太冷了。
前年的今日,这里是怎样的气氛呢?在他这个县长还没从区公所动身的时候,不算小的大厅中间,早就坐无虚席地等候了;这一回,却是谷新民孤伶伶的一个人,那些被召集的粮商,一个还没有到。那一次,谷新民刚从楼梯露出头来,就有全场人的笑脸、掌声来欢迎;这一回,接待他的只有寒风凉雨。那一次,烟茶糖果,还有汽水,摆满了长长的桌子;这一回,谷新民县长要喝一杯水,也得区委书记亲自张罗要求……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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