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三部
(131)
秦文吉低下头,不看兄弟那两只燃烧着各种复杂感情的眼睛。兄弟这几句话,他并不觉得太刺耳朵。不错,他是为钱奔波,为钱喜悦,为钱忧愁;而且,为钱什么也不顾,包括他的父母、兄弟,还有一个炕上睡了五年的妻子和他们的儿子。他尝到了“钱”的甜头。那钱,是来得多么容易呀!只要有冯少怀和沈义仁身上的一套本领,在集市上,手背一翻一覆,整把的硬铮铮的票子,就装到了自己的腰包,就可以大摇大摆地登上聚仙楼那么高雅的地方,坐下屁股吃喝玩乐。这怎么不让这个正在继承着小算盘的志气,又在效法着冯少怀的本领的小伙子神魂颠倒,心甘情愿地把整个性命倾注到上边去呢?可惜,他只尝到一点点甜头,刚刚上了瘾,那种美妙的情景,就如同梦幻般地过去了。天门区的大多数农民,再不肯把刚生产出来的小麦驮运到集市上去,用两斗或是三斗换一斗粗粮吃用。一些把小麦运到集市上的农民,不仅不再听粮商粮贩的指挥,甚至于会揪住那些要哄抬市价的人,到新成立起来的集市管理委员会去说理。有一次,冯少怀让秦文吉出面,照他教给的那种哄市价的样子干了一下子,立刻就被揪住了。幸亏沈义仁托了个熟人,转几个弯儿说情;人家一调查,秦文吉确实不是搞这种事情的老行家,才放了他。有一次沈义仁跟冯少怀一商议,要变一手,用一斗小米换一斗麦子,打算这么一压,立刻投放一批小麦,把小米子再抓回来,多抓一点儿。他们又让秦文吉出面,理由是市面上的人不认识他,容易遮人耳目。秦文吉去照着干了。这一回安全倒是安全的,他没有被谁抓住。可是,他的两口袋小米都换了出去,市价并没有压下多少;他一急,又想用刚换到的小麦再换小米,市面上的小米已经卖光,再也抓不回来。他这样提心吊胆地闹了一场,结果闹了个损兵折将!要知道,他家可没有冯、沈那样的底子,经不住这么折腾。他家的这些小米,是秦文吉一春天,人嚼马喂,担惊耗神,四处奔走,又是花高价抓来的。这样抖落出去,里外一扒皮,他可就大大地损失了老本钱。钱哪,没有多捞到,反倒赔了进去。秦文吉能够这样善罢甘休吗?他急了心,红了眼,跟冯少怀和张金发赶着大车,拉着粮食,东扑西撞,跑遍了本县和县外附近的集镇。结果,他的老本子越来越显得少起来。真叫揪心哪!回头吗?就像一个已经从高山顶上撒开腿往下跑的人,开头用劲用得猛,后来没办法再收住脚步。如今,他的欲望已经被逼得退了一万步。他想,只要能把老本捞回、保住,就罢住手,就收回心,就跟爸爸好好收拾土地,好好管理棉花,从此就好好地过日月。想到他的日月,想到他这个家,再走进这个冷清清的小屋,他就像害起大病,变得四肢无力,心灰意懒。也就是在这种心情下,他过午从天门镇赶着空车回来,在村头碰上了赵玉娥,而且不由自主地看起赵玉娥来。赵玉娥那副得意的神态,那股高傲的气势,那种走路都好像在跳舞扭秧歌的美劲儿,像重重的铁锤子,无情地打击在他那破碎的心上了。如果说,他过去对赵玉娥的绝情,只是因为气,只是因为恼,那么,现在,又增加了一股子他自己也说不出道理的嫉妒情绪。他一直没有割断跟赵玉娥破镜重圆的那根希望线。假若,赵玉娥的日子过得落魄,生活过得艰苦,就是不陪笑脸,不出头露脸,而是托个人搭个话,甚至理直气壮地跟他秦文吉要钱花,要帮助,那么,秦文吉会感到安慰,会在那条希望的线上再加一根绳子:赵玉娥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如今无情的事实,已经把那条本来就纤细的线,又抻得更加纤细了。事实向他宣布:赵玉娥的日子过得很好很美,根本就用不着你秦文吉;赵玉娥比跟秦文吉一块儿生活舒服多了,可心多了;秦文吉,你滚到一边去吧!这样一件偶然发生的、微不足道的事情,竟产生一种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反作用。它促使秦文吉在绝望中鼓起邪劲:他要再整锣鼓重上阵,狠狠地拼命干一下子,把丢损的东西,一把抓回秦家院!在这样的情况下,兄弟秦文庆对他的规劝,感情再真挚,态度再诚恳,话语再动人,秦文吉也难以听到心里去。
秦文庆耐心地给哥哥讲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危险和黑暗,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安全和光明。他还把春播前在区公所从县委书记梁海山那里听来的关于国家发展变化的成就,还有对这些成就的理论认识,都给哥哥讲了一遍。
秦文吉只听着,不再吭声;手指头捻着开花豆的皮儿,心里又断断续续地想:得找一趟张金发和冯少怀,他们到底打算怎么办;他们的粮食多,一定会有不失败到底的计划;赶快闹腾一下子,一定得把老本保住,最好多少再捞一点儿,露了脸,顺了气,再好好地收拾土地……
应声虫抱着孩子走过来,听了秦文庆独自说的几句,就小声地告诉他:“你快去吃饭吧,你爸爸又不高兴了。”
秦文庆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一面站起身,一面激昂地对哥哥作最后一次告诫:“哥哥,你得进步,为了孩子,你也应当在正道上进步。为什么让他无缘无故地跟你们遭罪呢?你真的就只认识金钱,一点人味都没有了吗?”
应声虫听到这句话吓了一跳,两眼紧盯住秦文吉,惟恐大儿子对三儿子的话听不下去,哥俩吵起来。
秦文吉仍然一动没动。
应声虫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故意把孩子举到秦文吉的面前,摇着他的小手说:“叫爸爸,叫爸爸吃饭。”
小孩子真的叫了一声。
秦文吉没有答应,可是非常痛苦地看了儿子一眼。
这时候,秦文庆已经走出这间使人窒息的小屋。他抬头看了看阴得更加浓重的天空。
一阵雷声,一道闪电。
大雨,哗哗啦啦地下了起来。
五十
连阴雨重困天门镇
夏季里的连阴雨,开了个头儿以后,就时大时小,一直下了半个月,都没有放晴。年纪最老的庄稼人都连声惊叹说,这样的气候实在太少见了!
雨水是沉重的,从凝固的浓云中,枪弹般地投射下来,泼撒在北部山区起伏连绵的峰峦之上,钻透繁密的树叶,抽打着葱笼的草丛,敲击着腐烂植物的泥土,围绕着石缝往下流。这急速的水流,从山顶、山腰,滚到山脚的沟谷,直冲而下,跌进那石块累累的水道上,再跟随从左右呼喊冲来的伙伴们,赛跑似地穿过平原的绿色野地——大河小河,全都涨满了!
沿河的村庄,响起惊心动魄的锣声,举起神秘昏黄的风灯。接着,干部们冒着雨,呼喊奔跑,率领着由男性农民组成的防汛大军,提着铁锨,挟着苇席,扛着门扇,踏践着稀泥,爬上河堤。一颗颗紧张的心,一双双焦急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如同万马奔驰的泛滥洪水,听着那天轰地裂般的咆哮。一搂粗的大柳树倒下了,在那哗啦的响声中,被浪涛卷走,无影无踪。火光动天,人声沸腾的堤段,那是出了险情的地方。
彩霞河堤决口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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