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三部
(130)
秦文庆想通了这一些,积极性提高了。他决定回家吃饭的时候试上一试。
傍晚,闷了一些日子的天空上布满了乌云。街口是漆黑的,秦家小院里更阴沉,跟天色一样的黑暗。
应声虫的妈妈,正用一只手揽着背上的孩子,用另一只手从锅里往瓦盆里淘粥。小孩子在她的后背上,“哼哼唧唧”,有气无力地哭闹着。
秦文庆在屋门口略停片刻,就走过来,要从妈妈身上接过孩子。
这孩子是他的亲侄子。秦文庆几乎从来没有抱过他的侄子,更没有亲过他的侄子。这会儿,他忽然对这个孩子产生了感情。他觉得,这孩子不仅是他的侄子,更重要的,这孩子生在新社会的芳草地,应当关心、爱护,让孩子成为搞社会主义的新一代,而不要变成小算盘的“小小算盘”!
小孩子对他这个叔叔挺认生,或者说有别的要求,紧紧地搂着奶奶的脖子不肯松手。
应声虫哄孙子说:“乖乖,快跟叔叔去,叔叔有好东西给你吃。”
小算盘把放在后院的家具苫好了,走过来,一边给孩子擦鼻涕,一边对老伴说:“文庆他一天到晚总是绷着个脸蛋子,瘟神似的,孩子能不怕他?来,跟爷爷来吧。”
秦文庆问:“我哥呢?”
应声虫说:“他吃过饭了,不吃了。”
秦文庆说:“他是晌午在外边吃的,也顶得了晚上饭?”
应声虫愁苦地叹了口气。
小算盘抱着孙子,一边朝里屋走,一边说:“由他去吧,不用管他。”
当赵玉娥从这个小院子里搬走以后,秦富老两口子出于长辈人对儿女的情义,处处都尽可能地由着秦文吉的心意办事儿。特别是在花用钱的问题上,更显得松了手。过去,小算盘是紧攥紧抠,秦文吉回来就跟他算小账;眼下,遇上大账,也故意地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了。可是这种做法,并没有把儿子那空虚的精神填满,也没有把儿子心上的褶子抹平。他们早就看出来,儿子渐渐地起了变化,从活蹦乱跳的,变得沉默寡言,接着又变得无精打采,唉声叹气;再后来,又变得易怒易暴,进门来不是蹾葫芦摔瓢,就是骂骂咧咧。在这样的情况下,老两口子一天忍着,两天让着,三天憋不住气了,也得使劲儿咽下去。这一来,习惯成自然,小算盘在儿子面前简直成了欠债的户。他慢慢地觉察到,儿媳妇离开,三儿子躲开,并没有使秦家小院安宁下来,更没有让他顺心顺劲地过日月,奔前程,仿佛比过去那日子更让他感到精神上的折磨,心情上的压抑。他也开始感到,因为赵玉娥没有从秦家院拿走东西,虽然使他在财物上没有受到损失,可是损失掉的东西比财物更多、更重要。
小算盘到底丢失了什么,他是说不清的;小算盘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他是想不明的;小算盘这个样子下去,还会变成啥样子,他是预料不到的。他一天到晚哄着捧着,小心翼翼地混日子:如同一个毫无门路的流浪者,投向何处,奔向何方,心里没一点底儿。如今能够给他一丝儿希望的,只有两点:一是那二亩棉花能种好,跟东方红农业社的一样好,能超过他们,当然更好;没有被比输,反而比赢了,就能把眼前这个三儿子圈拢住,就能使他小算盘的面子丢了以后再拾回来,秦家小院就能对付着维持下去。另一个是家里存的那些粮食,还有一春天在外边抓挠的粮食;如果能够得心应手地嘀咕出去,又随心随意地换回更多的来;这样,不仅更能把三儿子稳住,更能把小院子保住,厢房屋那个大儿子也会重振精神,再起劲头。到了那个时候,这一切胜利,假如还不能把儿媳妇拉过来,他只好另打主意,也有把握另打主意了!
今天,三儿子忽然关心他的大儿子,那别别扭扭的心,倒舒展了一些。所以他见三儿子奔向厢屋,没有拦挡,倒担心半路上转回来哪!
天空阴得更重了,仿佛那挤在一起的乌云正在使劲儿往下压,连院子里也是闷的,一丝气儿都不透。
秦文庆推开了厢屋门,拐到里间屋撩开门帘,一股子浓烈的酒气扑了过来,呛得他挺难受。
一只古式的蜡扦上,顶着一盏用墨水瓶改造成的油灯。发红的火珠儿,散着昏黄的光亮。炕上的被子好像很久没有叠过,还有揉成团的衣服,打成卷的袜子,散乱地扔了半炕。窗台上厚厚的尘土中,掺着烟灰和烟末子。
秦文吉搭坐在炕上,一只脚蹬着炕沿,一只脚垂在炕下边;一只胳膊按着紧挨炕沿的柜头,一只手攥着一个酒瓶子。他面前的柜子上面,一个打开的纸包,摊放着一小堆裹着油、沾着盐末的开花蚕豆。
几个月没有进过这间屋的秦文庆,吃惊地看着这里的景象,眉头皱起来,随即又使劲儿舒展开,说:“哥,吃饭啦。”
秦文吉头也没抬:“不吃。”
秦文庆一步跨到跟前,一把抓住了酒瓶子。
秦文吉瞪起眼睛:“你干什么?”
“不让你喝!”
“谁也甭管我。”
“这样下去,你可真要完蛋了!”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怎么也是活着……”
“你就这个样子活下去吗?”
“我说了,你甭管我,咱们谁也甭管谁。”
秦文庆把夺过的酒瓶子使劲儿放在靠墙的地方,回过头来,缓了缓口气说:“我过去是这样想的,咱们各走各的路,谁也管不了谁,干脆谁也别管谁。大泉哥提起这话来就批评我,说我这样想,这样做,都是错误的。我还一直想不通顺。倒是今个下午,嫂子的几句话把我的脑筋捅透了。我跟你,不光是亲兄弟。我们是一个芳草地的群众,是一个社会主义天下的人,从根子上说,我们是福是祸,都连在一块儿,我们应当是走一条路的。我怎么能看着你不走活路,硬走死路呢?”
秦文吉听到这句话,看兄弟一眼,端起小酒盅,把剩下的半盅酒,一扬脖倒进嘴里,说:“唉,人嘛,反正早晚也得死。”
秦文庆说:“死得死个值,看看为什么死。像吕春河那样,在朝鲜前线,保卫祖国不怕死,像高大泉那样,在芳草地,带领群众,闯社会主义天下不怕死。如果真死了,这才死得值,死得光彩!”他激动地两手用力一板秦文吉的肩头,让他转过脑袋,对着脸,“你呢?你为什么?你为钱,为钱不顾命!你好好地想一想,钱这种东西,能给你带来什么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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