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三部
(129)
高大泉继续开导赵玉娥说:“我家二林两口子,过去变成了啥样,你总清楚知底。他们现在啥样了?”接着,他摆开了他的兄弟和兄弟媳妇这半年多的变化和进步;十分激动地讲起春天的拆炕积肥,还有前不久支援苏贵俭小米子的那件事情;用这件事情跟那一年高二林向刘祥逼债的事情作比较。他说:“你看看,你不应当对文吉抱着希望吗?你不应当对我们自己的力量抱着信心吗?”
秦恺大声说:“说得太对了,太对了!我保险,文吉总有一天来个脱胎换骨变成新人。侄媳妇,你就别往旁处想了,跟支部和农业社一块用劲儿,好好地帮文吉吧!”
赵玉娥还能说什么呢?她没有表示一个态度,也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静地听高大泉和秦恺两个人一对一句地劝说。她的心胸,随着支部书记的声音,越来越开朗。她听从了支书的劝告,把这个钱包收起来,把这件事压在心头,等待机会。她要往好处想;就是不能实现支书那个良好的愿望,白费了许多劲儿,秦文吉依旧坏到底儿了,对赵玉娥又有什么关系呢?赵玉娥是有自己的目标、自己的路的农业社社员嘛!当她离开场院,往回走的时候,仿佛觉得自己在上楼梯,一步更比一步高。
由怨恨和气恼形成的别扭情绪,青烟一般地消散了。赵玉娥渐渐地愉快起来。她要到高家去,让吕瑞芬帮她裁剪衣服,求钱彩凤帮她缝做,随后穿在身上。她从小没有妈,没人照管她;从小受穷,没有想到过要做一身花衣服穿。她曾按着传统的观念,把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的希望寄托在婚嫁以后。可是秦家虽然富有,却被公爹把着,婆母掐着,连做一双鞋的鞋面布,也得三番五次地讨要。她常常为找一块补衣服的补丁而翻箱倒柜,大费心思。自己的男人手里藏着钱,却看着她穿得破破烂烂,不问也不管。如今,她买上了自己想买的花布。这是她在集体的组织里,用自己的辛勤劳动换来的!
她一边走着,一边捧着那块刚刚买来的花布观赏,用这个随心的事儿,把一丝若隐若现的烦恼,全部赶跑。她把花布抖落开,往自己的身上比试着。苇坑边沿的静静的水面,映出她的身影。多美呀,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是美的。私有观念挖掘的泥塘,把她埋没了;社会主义的光芒,照耀着她,使她显露出真正的美。
忽然,一串疲备的牲口蹄子击地的塌塌声;一阵气儿不足的胶轮碾土的“扎扎”声,轻轻地响起;一辆空着的大车,从她背后走来。车上那个人,起先抱着鞭杆子,垂头丧气地摇摇晃晃;发现赵玉娥之后,愣了一下,接着又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紧地盯着她。
偏偏凑巧,这个赶车人正是秦文吉。
赵玉娥起初没有料到这么巧,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遇到这么个人,所以既没想躲避,也没有回头,随便往路边上靠靠;只是等到大车来到了跟前,她不用心地看了一下。她这一看,几乎被吓了一跳。
秦文吉完全变了样。他的脸色黄瘦,蓬扎扎的头发长到遮了耳朵梢;一身破旧的衣服,上边沾满了汗渍和油泥;两只垂到车辕子下边的脚,那鞋子已经破烂得开了花,前露脚趾头,后露脚后跟;特别是两只眼睛里,那一副没精神的暗淡目光,充满着阴郁、无望地复杂情绪。
赵玉娥有点慌乱,赶紧把头扭向一边。
大车,带着那个仍然用眼睛盯着她的秦文吉,慢慢腾腾地过去了。
赵玉娥急匆匆地叠卷起花布,往前走。她那平静而又喜悦的心情,仿佛晴朗朗的天气里,刮起一阵风,飘来一片云,立刻起了变化——想不变都不行了。她的脑海里不住地闪现着秦文吉那狼狈不堪的影子;她的胸怀里,生发起一缕难以排除的似乎是由怜悯而引起的痛楚。……
供销社的大车被更多的人围住了。一辆车上的贷物明显减少了,另一辆车上的粮食口袋上了尖儿。
赵玉娥发现秦文庆跟周永振在大车旁边说笑,就朝他招手:“文庆,过来!”
秦文庆说:“我要去买一个本子。”
赵玉娥说:“我先给你说句话。”
秦文庆走过来了:“啥事,这么急?”
赵玉娥看看没有外人跟过来,憋了好半天才说:“你应当帮帮你哥哥……”
秦文庆几乎一惊:“你还惦着他?”
赵玉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立刻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郑重地说:“不管怎么样,他总是芳草地的人,是干庄稼活的人,好歹算群众里头的一个,能消灭他吗?这样下去,他要毁了,要变成冯少怀的人了。应当让他变好,别让他当绊脚石……”
“你认为他这号人,还能变好吗?”
“我想能够。连高二林和钱彩凤这两个拴到冯家车上的人,都能让我们搞集体的力量拉回来,就治不了个秦文吉?……”
秦文庆听到这些,沉思了一下,朝赵玉娥点点头。
四十九
手足情
秦文庆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操持着互助组的事情。开头是忙着种棉花,接着是薅苗、锄草,紧跟着又忙麦收。很多应当想的问题,他都没有顾上想。
这个小伙子奔前程的热情,遭受到父兄长期的揉搓之后,就采取了新的措施,实际上是把秦富和秦文吉甩到了一边了。他自己团结了一伙人,不声不响地学着东方红农业社的样子干。他在一个名叫陈长庚家的场院里,搭了一间小草棚,用秫秸在里边绑了个小床铺,用坯头搭了个小桌子,在这儿办公、学习,晚上也住在这儿。除了吃饭,他不进那个秦家小院;进门一声不吭,端起饭碗就吃,丢下饭碗就走。他的生活过得很紧张,也过得很痛快。他想,这个样子,实际上等于从秦家小院分出来了,干到秋收以后,互助组的人心齐全,可以转成社,也可以并入东方红社,那就彻底地摆脱了那个小院子,彻底地离开了令人讨厌的爸爸和哥哥。
过晌,他在供销社大车旁边,意外地听到赵玉娥那几句话;话语很少很短,却十分有力地触动了他的心。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秦家小院里的鸡中之鹤,思想比谁都好,水平比谁都高;尽管他一直把赵玉娥看成是个追求进步的群众,但是,他认为在政治方面,赵玉娥要比他可差着一大截儿。现在他不能不十分惊讶,十分佩服,起码也有点儿自愧不如地另眼看待赵玉娥这个人了。他想,高大泉一直劝说他要努力教育团结爸爸和哥哥,不让他吵闹,不让他分家,不让他硬逼迫他们入组进社,不正是为了等待他们的觉悟,往前迈步,而不把他们变成社会主义道路上的绊脚石吗?爸爸和哥哥是群众里边的落后分子,是劳动者中间留恋旧路的人,并不是革命的对象,不是敌人,只能改造,不能一脚踢开。哥哥是个青年人,生活的日子还很长,眼看着让他烂下去,不论从哪一边讲,都是个损失。秦文庆细细地回想起自己的所做所为,不要说比不上高大泉,比赵玉娥这样一个妇女,都差着一截儿。他想,不管怎么说,他们是爸爸和哥哥,过去在一个锅里吃,如今也吃在一个锅里,他们要是变成坏人,自己这个共青团员、互助组长,就没有责任吗?他想,应当先拉住哥哥,只要哥哥有所好转,剩下爸爸一个光杆司令,他能跳多高?他想,嫂子说得对,连高二林和钱彩凤这两个已经拴到冯家车上的人都能回来,爸爸和哥哥还跟冯家隔着一堵墙,就不能拉过来吗?共产党指出的路子,规定的政策,是有回天之力的,应当有这个信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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