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三部
(127)
四十八
步步高
三个集日过后的一个傍晌午,天气格外的晴朗。
把小麦打轧完毕,把公粮交齐入库的芳草地的农民们,腾出手来伺候大田庄稼了。东方红社的人干得更红火。男社员抡着大锄板耪二遍地,女社员端着簸箕,给棉花施化肥。每一块地里的人都在议论着前几天曾经发生过的事。
由于政府采取了一些临时的措施,尤其是农民们听信了干部和积极分子们的宣传,都照上边的意图行动,所以就把集市上那风潮般的粮价,给稳定下来:大多数农民没有吃大亏;大多数粮食贩子没有捞到太多的油水。那股子憋了很久、又不肯自消自灭的不安定的势力,自然还在严重地潜藏着。但这暂时的平稳气氛,也足以使人感到安慰了。
广播喇叭声,从村口的大槐树上,传到野地里:
“东方红农业社社员请注意,今儿晌午,提前收工,到保管室预分小麦啦!”
社员们高兴地互相呼喊着,急忙奔回家里拿口袋。这种分配劳动果实的方式,在庄稼人来说,是祖祖辈辈没有经历过的头一次。农业生产合作社成立以后,第一回收获嘛!这件轰动全村的大事,给社里的家家户户都带来了喜悦:集体的优越看得见了,摸得着了,实实在在地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赵玉娥把一百三十五斤金黄成饱的小麦分到手。这里边有一半是土地股的预分,有一半是她的劳动所得。听到会计叫她的名字,听到她分得麦子的数目字,她就像惊呆了一样,不知道说句什么话才好。
朱铁汉和吕春江帮着她把麦子口袋扛到她住的那个房间里,戳到炕梢上。
朱铁汉对赵玉娥开玩笑说:“这么多麦子,磨成白面,蒸成馒头,你一个人可怎么吃得完哪?”
吕春江也说:“你撒开吃吧,要不然,到秋天再分了棒子、谷子、豆子,你可没处放!”
两个人说笑着走后,赵玉娥站在炕沿下边,两只手摸着鼓鼓的口袋,凝神地站了许久。
这粮食实实在在是她的了。是她土改分的土地里长的,是她用自己的双手,参加了集体劳动长出来的。当她的两只手会使筷子那天起,她就开始拿起各种各样的劳动工具,她就参加了各种各样的繁重农活。她日复一日地劳动,年复一年地劳动,整整二十几年,几乎没有一天停止过。在忙碌之中,她到底流了多少汗水,是难以计算的。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生产出的果实应当属于她自己所有。做姑娘那会儿,她也有过丰收的喜悦,那果实先是爸爸的,后是哥哥的;出嫁以后,她也有过丰收的喜悦,那果实是公爹的、丈夫的。因为那时候个体单干,因为她是个女人;她只有多付辛苦的义务,没有财产占有的权利。现在生活在集体的农业社,她是农业社的女社员;她能从每天记工员递给她那蓝色小本子上,看到一天的劳动成绩,能从眼前这一条粮食口袋里,看到她几个月的汗水结晶。当那一面绣着“爱国增产模范社”七个金字的红旗,悬挂在东方红农业社办公室的时候,党支部书记说:“这是全体社员劳动的结果,是全体社员的光荣。”这个全体社员里边就有她赵玉娥。那一次选举会计的时候,赶上她和钱彩凤两个人到棉花地捉虫子,回来晚了,迟一步赶到会场。朱铁汉叫着她两个的名字问,对大伙儿已经选出来的小常胜学着当会计,同意还是不同意。而后,小常胜以超过半数的选票当选了。她赵玉娥一个人的意见竟是不可缺少的。她是这个集体里同样重要的一员……
二十多年,赵玉娥第一次感到自己是独立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和社会里。多少苦辣酸甜的滋味,一齐涌上她的心头。一口袋麦子不算多,却是件摸得着的实物。它生动而有力地告诉赵玉娥: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展现在她的眼前;只要她头不回地走下去,她会越走越幸福,越走越能体会到人生的积极意义!
这会儿,赵玉娥可以心平气和行使自己的权利。她跨坐在炕沿上,很自得地暗暗盘算着,分到手的这些麦子怎样支配。她想,应当留下二斗,过年过节的时候吃用;马上磨二斗,跟社里借给她的小米子和棒子花插着吃用。她想,这二斗麦子磨面的时候,要舀出一点儿头罗面,好给她那个被丢在秦家院的儿子做些发面馒头吃;秦家自然也会吃几顿细粮,那个小算盘肯定要把麦麸子都磨到面粉里一块儿吃下去。赵玉娥得给儿子最白的馒头吃,这是当妈的自己劳动所得,又可以任意吃用的!……
邓三奶奶拄着枣木拐杖,从街上乐颠颠地转回家,一撩门帘子就喊:“赵玉娥,你怎么一个人在屋里猫着?快去看看吧,街上可热闹啦!”
赵玉娥从沉思中醒来,望着老人家那张喜气洋洋的脸:“什么事呀,奶奶?”
邓三奶奶说:“天门镇的供销社送货下乡了。一大车。花布哇,袜子呀,脸盆、手巾、大暖瓶啦,可真多!”
赵玉娥动了心:“我去看看热闹。”
邓三奶奶说:“买块布吧。你不是喜欢巧桂穿的那样的布吗?我看了,有。好几个人都要扯。”
赵玉娥随口说:“那,等我商量商量……”
邓三奶奶指点她一下说:“傻丫头,你自己喜欢什么就买什么,还跟谁商量呀!……”
赵玉娥笑了。是呀,一切由你做主,谁能管,谁又敢说个不字!
邓三奶奶说:“你快去吧。我舀点麦子,换副新腿带,先走啦!”
赵玉娥追出来问:“您不是有钱吗?怎么用麦子换?”
邓三奶奶说:“人家供销社用货物替国家收粮食。周忠说,谁家需要的东西,就尽量地买。这也是对国家支援嘛!”
赵玉娥回到屋里,决定买一件做套棉衣穿的褂子料。这样的料子要用几尺呢?她缺少经验,需要照娘家陪送的那件穿旧了的褂子比一比长短。
她打开那个很少打开的盛破烂的包裹。因为没有什么好看、可用的东西,她从秦家院出来那天,匆忙地包在一起,再没有打开过。她翻着翻着,忽然,一个小纸包掉了出来。她抖落开一看,是一卷人民币,还有两张揉得褶褶巴巴的纸条子。这是哪儿来的?这是谁家的?她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那一天,就是秦文吉动手打她的那一天早上做下的事情。那时候,秦文吉慌慌张张地出车走了。她收拾屋子,从炕上拣到一个小纸包。因孩子抢着要玩儿,她没顾打开看看,就扔到柜里;下午闹了事儿,她急着收拾东西,没留神,就把它给裹在里边带上了。她想,这东西,不会是串门人丢下的吧?谁到那个屋串过门呢?那么,这东西,是她那个不成器的丈夫秦文吉的?秦文吉不当家不主事,每次出门回来,都得一宗一件地跟他爸爸报账、交钱,哪里会有这么多钱呢?如果这东西是秦文吉的,这么多钱不见了,他还不发疯地找吗?怎么会过去好几个月,他也没有吭一声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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