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二部
(93)
张金发摆摆手:“算了,人家不会让一个遭灾的农民赔一双鞋底子。我去说一声,抹了吧。”
周忠连说:“不能,不能!咱们公事公办,一丁点便宜也不能沾他们这号人的。你在当中搭个桥吧,扣我家的手工米也行,另外再做一双底子也行。”
张金发看看天色已经大亮,不能再睡回笼觉,就叠被子;听周忠又问怎么办,就说:“我不管了,怎么合适,你们就怎么做吧。”
周忠早就发现张金发的态度很不好,只是忍耐着不跟他发作。周忠是在芳草地看着张金发长大的,这半年里,周忠又是跟张金发互相磨擦着过来的。他知道张金发是一个心胸狭窄、妄自尊大,又十分自私的人。张金发充当好人,在资本家面前收下互助组一双不合格的鞋底子,不是为了败坏互助组的名声,也是为讨互助组的好;没有让他做到这一步,肯定会引起他的不高兴。周忠对这种状况不会感到十分意外。如今党小组长高大泉没有在家,这个问题得通过张金发解决,还有好多事情得跟张金发商量,周忠想尽可能不在表面上跟张金发闹僵,就尽力地压着心里的怒火。他为了调和一下气氛,故意掏出烟袋,装着烟叶,又提起关于要调他的闺女周丽平回村的问题。
他说:“昨晚上慌慌张张的,我也没顾细听你的话,你再把这件事情说一说,我再听一听。”
张金发再也没有昨天晚上那种兴致了。昨天晚上,他想的是维持关系,照顾面子,稳定自己这一程子辛苦创造的这个体面的局面。今天呢,从周忠刚刚办完的这件事情来看,他张金发再烧火,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周忠不会把心往他张金发肝上挂,不会对他有半点体贴,不会给他留半点情面。他想,既然如此,我何必劳这份心,费这份神呢?
可是,他给沈义仁和权经理许下愿,把周丽平弄回来这件事情,必须得办。他想:周忠这个老家伙最好面子,最耿直,如今为了入党,又正是争面子的时候,我就给他来个大摆大卖,让他来个难堪,逼着他顾面子、冒火气,把闺女拉回来。张金发想到这里,就故意郑重其事地说:“实话告诉您吧,人家鞋场不想留丽平在那儿干了。”
周忠果然一楞:“为什么呀?”
张金发单刀直入地来了一句:“她在那儿表现的不好。”
周忠立刻摇头:“不会,不会,我家丽平放在什么地方,也不会有什么离格的地方。”
张金发一撇嘴唇说:“别护着自己的孩子了,昨天鞋场里的两位负责人亲口对我讲的,还错得了?丽平在场里瞎捣乱,早晚得捅个漏子,您快把她叫回来,比什么都强。”
周忠反问他:“你昨晚上说要调丽平回村是为了工作,今个又说她在鞋场表现不好,你的话到底哪一回是真的,有没有真的呀?”
张金发说:“昨晚上,我怕直说了您的面子挂不住,才拐了个弯。干脆,快点让她回来。”
周忠说:“当然要回来,得让他们鞋场把话说清楚。”
张金发说:“人家不想雇了,何必赖在那儿呢!”
周忠急了,大声说:“金发你这句话可太失身份了。我闺女是为了爱国,为了抗美援朝,为了搞好副业,巩固我们的互助组才出门当临时工的,她不是去当奴才!”
张金发见周忠真发火了,心里挺高兴,听到后边这句话,心里又不是滋味,就苦笑一下,摆了摆手:“算了,您讲话,‘公事公办’,根本说不上这些……”
周忠越发激动:“你笑什么?别人要是不知道我的根底,你总会知道吧?慢说如今新社会,我不会穷到这个地步,就是旧社会,我家穷得三天揭不开锅,饿得前胸贴后胸,我让儿女们给谁家当过半天奴才?我给哪个地主老财捧过臭脚?”
张金发闹个倒憋气,脸腾地红了,立刻又在心里打个转转,故意烧火:“您别这么着急嘛,如果还愿意让丽平在那儿干,我再跟场方说说,对付着留下干也行……”
周忠大手一摆,说:“请你告诉他们,我们半天也不在那儿留了。让他们马上把事情说清道白,我闺女立刻就回来!”
张金发见周忠气扑扑地走出办公室,心想,这个激将法使对了,说不定午前周忠就会把周丽平叫回家。权经理和沈义仁昨天托的事,今天就办成功,他们定会十分满意。他转念又想,这个老周忠叫他闺女去的时候会不会跟人家说什么呢?也许会大吵大闹吧?要那样,显得自己这个一村之长太没有权势了;应当再进一步叮叮周忠,让周忠连皮带核一齐吞,不声不响地把周丽平叫回来才好。他想到这里,灵机一动,慌忙地追了出来,连声招呼“周忠大伯,等一下,我再跟您说一句话。”
已经下了台阶的周忠扭头看他一眼停住了。
张金发用一种严肃的态度、平和的口气说:“刚才因为话赶话,我有点扛着扁担进门,太直出直入了。我想,对您,这也没什么。您如今是党组织培养的积极分子,办啥事可得要求严一点、高一点呀!这些大城市的工商业者到咱乡下来,是响应党的号召,是谷县长、王书记亲自把他们请来的。这里边包括好多政策问题,还有一个统一战线问题,道理深奥极啦。我是没有弄懂,您也不见得完全明白。咱们这些下边的人,不十分了解上边的安置,可不能任着性子办事情,闹个以小害大,给上边捅漏子、找麻烦。等上边怪罪下来,您吃不了兜着走,我也得跟着受连累。您想想,是不是这条理?”
周忠看张金发一眼,断定这番话里边有诡诈,同时也发觉那张脸上流露出一种惧怕和担惊的样子。
可是他不能准确地判断张金发在此时惧怕和担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打个沉之后,就模棱两可地回答一句:“这个你不用多操心,怎么办对,怎么办不对,我自有主见!”他说完,就朝前走了。
张金发虽然没有得到明确回答,却认为周忠的口气比刚才缓和一点,断定他会从切身利益出发,拢着自己的性子,对这件事情小心处理。于是,他吐了一口气,决定先看一下再迈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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