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二部
(42)
紧对着这所空宅院的秦家正房的后门口,这会儿出现一个脑袋。这是小算盘秦富的儿子秦文吉,是个一心要“子承父业”的青年。他被周围那些发了家的榜样诱惑和勾引,金钱的欲望像火一样烧着,恨不能立刻大干一场,超过邻居冯少怀,成为芳草地的首富。今天他跟他的爸爸干了一仗,企图用“激将法”,把他爸爸给激起来,撒开手,让他可着心愿地闹发家。刚才他被小算盘从地里叫回家,听了小算盘宣布要买房基地的决定。他虽然觉着光买一块地盘不过瘾,倒也认识到这是他爸爸的一个良好的开头。而且,将来哥仨一分家,能落一所好住宅,也算是喜事。这会儿,他本想溜出去端详端详那块房基地,瞧见刘祥在那儿,就赶紧缩回来。他在堂屋停住,听听里屋小算盘和刘万的谈话到了结尾的时候,这才进去报告。
秦富刚把刘万请到家里,正喝着茶叶末的水,比较推心置腹地商量起买房基地的大事情。
这刘万四十来岁,中等个,黑黑的眉毛、黑黑的连腮胡,衬托得他那脸色显着挺白净。他属于周士勤那样有心数的人,凡是打好了的主意,就要不声不响地干起来。他又跟周善一样,一心一意奔日子,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他在秦富和刘祥之间,可以说都够得着,在两边都能说进话。从奔日子的目标这个角度来说,他跟秦富投脾气。别人把秦富的“小算盘”当成笑柄,他却当作模仿的规范。春天,秦富给他出了个主意,没有跟邓久宽搭帮耕地,到外边卖套挣了一百多斤棒子,还省下了家里的吃喝。因为他一层,他对秦富很感激,两个人越发能说到一块儿了。从血统和历史的关系来说,他跟刘祥是没有出五服的兄弟。他比刘祥小,解放前在一块穷混过:搭帮到北山打过短,结伙下河捕过鱼,社会大变化的时期,他们又在一块儿斗争过地主和反革命分子。一个姓氏的亲族加上都是穷人,他们彼此常有来往;今年春天一闹发家竞赛,关系才突然疏远,可是他们之间还没有发生过直接的磕碰顶撞的事儿,心里边也没有结过疙瘩。冯少怀尽心尽意地替秦富物色这么一个中间搭桥人,简直是合适到了分毫不差的程度。
秦富听儿子报告刘祥就在对门那块空宅基地里发呆,急不可待地催促着刘万说:“兄弟,兄弟,没别的,你快点儿辛苦一趟吧。”
刘万说:“要是真有这么一回事的话,从哪一边说,我跑跑腿、帮帮忙,也都是应当的。”
秦富说:“你得想方设法地替我办成功。”
刘万说:“成功不成功,那得看两厢情愿,我自己不想图个什么,只能在中间搭个桥。”
秦富说:“常言说得好,中间没人事难成。你在刘祥跟前得多替哥哥我说几句好话。”
刘万说:“话我要跟他说到家。反过来说,那得看火候,我不能强着他,顺着你,一定得把一碗水端平。”
秦富说:“好,好,我信得住你,快办吧,可别晚到一步,出个岔子。唉,急死人了!”
为了免去让刘祥有个“事前搭好窝”的怀疑,刘万按照秦富指点,没有直接地从后门走,而是不惜白跑路,先从秦家的前门出来,又绕到后门,才走进刘祥家的空房基地。他跟刘祥坐在大树荫下边的一道畦埂子上,抽了一袋散发着苦味的旱烟,就从南坑的鱼到北坡的草,聊起闲篇。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地观察刘祥的气色。刘祥那高高的身材,那清瘦的脸孔,嘴边一圈长长的胡子茬,还有两只发红的眼睛,忽然使他产生一股子怜悯之心。他想,刘祥这个人日子过得真不走运,该别人家的粮,还欠别人家的情;如今各种事情挤到一堆,粮得归,情得补,这青黄不接的季节,不动卖产业,哪还有别的路走哇!刘万的这种同情心的产生,把他到这儿来动员刘祥卖地的目的性变了——开头,他只是为自己在两边讨个人缘,这会儿,是为了帮刘祥过关、为刘祥快点解脱苦难了。
四堵短墙围着的院子,没房屋,没圈棚,没有女人和孩子,也没有牲畜,显着很幽静。其实是静中不静的。那些小树、菜蔬和野草正在吸收着阳光和水分成长、放叶、开花;枝叶上飞舞着寻花采蜜的蝴蝶、蜜蜂;根部的土块中间,有各种小昆虫来往奔忙。……多么活跃,多么有生气呀!
大个子刘祥满腹心事,不想聊天,特别不想跟这个凑到跟前来的人聊天。这半年多来,因为他跟刘万奔的目标不一样,心思差得更远,到一块儿没有什么话可说了。这会儿,尽管刘万表现出少有的热情,挑拣最有趣的话来说,他仍然感到像嚼蜡一样没有味道。他想站起来走开,到一个清静的地方独自想想心思,找找门路。可是他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做不出一点使人难堪的事情。他只好忍耐。
刘万抽着烟,说着话,想把刘祥的气色神情再仔细地察看一番,又随便地说起一些旁不相干的话。他说到就要开始的纳鞋底子、拉矿石的副业生产;今年地里边小苗的长势;谁家栽了政府推广的“洋白薯”;谁家种了几棵名叫“西红柿”的新鲜玩艺。他还说到互助组敢冒险用开水浸过的棒子种,比他不敢浸就下了种的青苗确实长得好,有点后悔不迭,等等。最后,他看到刘祥心事过于沉重,任何闲话都不能勾起他的兴致,感到秦家父子传言有些可信,这才半吞半吐地把话茬转到了正题上。
他说:“大哥,你要是不打算搬家翻盖房的话,这块地方只能闲着它啦。”
刘祥心不在焉地回答:“眼下还顾不上想这种事情。”
刘万说:“有人告诉我,你打算把这地方卖出去……”
刘祥听到这句话猛然一楞,接着又冒起火来,脸涨得通红,追问:“谁跟你说的?你告诉我?”
刘万看刘祥一眼,故意笑嘻嘻地说:“你先不用问谁说的,有这事儿就保不住密嘛。有人在背后议论,有鼻子有眼的。开头我也不信。他们说,大泉过去跟你过心,为了顾全你,连亲骨肉都分开了;如今他遇到难处,你会下狠心拉他一把,不会守着一块没有大用处的地基,看着他丢人。……听了这个说法,我才有几分相信了。以心比心,以心换心,这样的事儿搁在我身上,也得这么办。怎么的,到底是有这回事儿没有呀?”
刘祥听到这番话,不仅刚冒起来的火微弱下去了,而且像一个长途跋涉的行人,迷失在黑夜的野地里,看到一片村庄的轮廓那样,心里一震又一亮。他暗想:对呀,高大泉为着我和穷哥们,个人的什么全不顾,人心换人心,也应当不顾一切地帮助他。帮助了他,就是帮助了互助组,帮助了翻身户,穷人就有了光彩,芳草地就有了奔头。还有另一个冯少怀,也应当不顾一切的堵住他的嘴。堵住了他的嘴,刘祥就算没有丢失翻身户和互助组的脸面和骨气,就能仰着脸走路,睁着眼看人。这样,目前的风雨就算闯过去了。他想,自己有两个儿子,如今住的地方,院子小一点,好年头,过好了,把房子翻盖一下,也够住了;这块空房基地有两边的房屋挡着,有四周的树木遮着,左右邻居的鸡刨狗啃,也长不了什么东西;要来个废物利用,把它变成了粮食,高大泉的车买了,自己的债还了,几家的生活也解决了,这不是很好的事吗?他想到这儿,刚要开口,看刘万一眼,又把话吞住。庄稼人哪,出卖产业可不是一件小事情。他得仔细琢磨,反复地权衡厉害、掂掂分量才能决定这一步呀!可是,这件事不能找任何人商量,更不能让高大泉知道。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