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二部

（43）

     刘万看到刘祥这一连串的异常表情，更加确信了秦家父子的话，同时更加增强了对刘祥这会儿左右为难的心境的同情，不好再追问下去，就又抽起烟来。

    这当儿，高二林从迎面的街上匆匆地走过去，又急忙地转了回来。他在门口略停片刻，看看里边的人，就一边用手巾擦着满头大汗，一边试试探探地往里边迈步子。他到了这两个正把话僵住的人跟前，想说什么，嘴唇动动，忽然说：“大叔，借个火使使。”他说着，慌乱地从兜里掏出小烟袋，想看刘祥一眼，因为胆怯，又赶忙避开了。

    刘祥对高二林虽然不像朱铁汉和周永振这些年轻人那样见面就瞪眼或是说些挖苦的话，可是心里的气和恨并不比这些人轻多少。这一程子，因为在对待高二林的态度上，高大泉亲自做样子，老周忠也不断用道理开导大家，刘祥倒是很快想通了道理，感情上却还没有理顺当。这会儿，高二林出现在门口，他有点纳闷；走进来之后，这样找茬搭话，越发感到奇怪。他一边递过火柴盒，一边心里想，自从高二林跟他哥闹分裂之后，凡是见到跟他哥比较对劲的人都是极力躲避的，对我这个人更不会例外，今天怎么变得这么亲近呢？要不是在今天这样的情景里，刘祥会按照周忠嘱咐的那样，把高二林拉住，坐在一块儿好好地聊聊，乘机会往他耳朵里吹点正正经经的风，在他跟他哥中间做一点修通路途的事情。可是这会儿，刘祥的心绪转不过弯子，满肚子可以说的话，一时也难找出头来，甚至连应酬几句，他都不能办到，只能沉默。

    刘万很不欢迎高二林这个时候凑过来。当他从刘祥说话的口气，特别是表情中间肯定了秦富的传言之后，就急于要当好这个中间人，以便尽快地把好事办成。他见高二林抽着了烟还不肯走，就想支开这个不看事向的人：“二林哪，你忙什么活儿呢？”

    高二林从嘴里抽下小烟袋，回答说:“薅小苗哪。”

    “你真忙呀。快去忙吧。”

    “不忙还行。安家过日子不容易，难处可真多……”

    “谁家都是一个样嘛。”

    “我家比不上别人家，没有底子。您不信到地里看看我家的小苗子，比别人家的起码得差一成颜色，就怪地没后劲儿。春天使的底肥太少啦。”

    “再施点追肥也一样。”

    高二林跟刘万说话，两眼不住地偷偷瞄着刘祥。他憋得满头冒汗，心口敲小鼓一样跳个不停。他听到刘万这句话，总算找到茬口，一边给刘祥送还火柴，一边使了使劲儿说：“刘万大叔这句话正说到我的心意上，得使追肥，不然就把地糟蹋了。种地不舍得花本钱可不行。刘祥大叔，我打算买点饼肥，追追小苗……”

    刘祥接过火柴盒，顺口回答说：“想买，你就买吧，施追肥是不吃亏的。”

    高二林趁势一咬牙说：“没钱，……您啥时候手头方便的话，借我一点用……”

    这句话，好像猛地在刘祥的脑袋上打了一棍子，使他一阵晕眩。他刘祥来到这个世界上多少年，就背了多少年的债，年年、月月、日日都被债压着。他跟各种各样的债主打过交道，挨过各种各样的高利盘剥，也见识过各种各样讨账逼债的手段。因此，在刘祥的身上有一种背债人独有的敏感。高二林一句话出口，他立刻就看透了高二林的心。他明白了，高二林是凑上来跟他要账的！他两眼望着高二林的脸，心口一阵绞痛，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甚至于希望自己看错了，想偏了，高二林不是讨账逼债的、高二林没有走到这一步。事实终归是事实，好心和愿望是不能代替的；眼前的这个人，不是高二林吗？在这一会儿的工夫里，刘祥想了许多许多遥远的和不久前发生的往事，一时间，各种各样人生的滋味都涌上他那被撕碎了心头。猛然间，有一句话，带着强大的震撼力量响在他的耳边：“刘祥大叔啊，这件事情要是发生在我出门之前，我会上火，会难过的；眼下，我不上火，也不难过。因为我明白了道理，懂得了发生这样的事情不奇怪，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这个家里也不奇怪。从根本上说，这是小生产的私有观念造的罪。”这是高大泉第一次听说亲兄弟跟他分家之后说的话。这些落地有声的话，又一次使刘祥在痛苦的绝望里开了心窍。他强使自己镇静下来，用一种非常平和的语气对高二林说：“二林哪，你要买肥料，没有钱，问我手头方便不方便，对吧？来得巧，我现在手头就挺方便。你用多少，只要我能办到的就行。你明天早上听我的回话吧。过去你哥哥怎么对待你，我也会像他那样。”

    高二林如同一只被捆绑了许久才给割断绳索的小鸡子一样，消除了心上的紧张。他朝刘祥“啊、啊”两声，点点头，就急忙扭头往外走。他一边走，一边松弛着浑身的筋骨。他想，看样子，冯少怀传说是真的，刘祥是有了钱，他妹夫是发了财；幸亏我早知道信儿，先来一步，要不然，等他把粮食归还了哥哥，那就更不好开口要了。他想，很快有了粮食，很快就能买来肥料使在地里，小苗会飞快地生长；家里的粮食宽绰了，媳妇也能过得舒心一些。他越想越高兴，回到地里，继续精心地干着他的活计。

    刘万见高二林走了，想接着摸摸刘祥的底。

    刘祥没容他开口，就抽身站起，脸色像一块生铁似地板着说：“刘万哪，对你说吧，这块房基地我是要卖的！”

    刘万不知道在刚才那短短的时刻里，因为各种因素，促使刘祥的内心发生了骤然变化，还按着自己的思路看事情，就笑笑说：“我说呢，没风不起浪嘛。你再透个实底，你打算卖给谁？”

    刘祥反问他：“看样子有人托你来当中间人吧？”

    刘万说：“对啦。秦富要盖房，他有这个意思……”

    刘祥想了一下说：“如今凡是能拿出现成粮食的人，都不会平白地帮帮我们；凡是肯帮助我们的人，又都是拿不出粮食的人。房基地只能卖，卖给他，比卖给别人合适，那就这么办吧。”

    刘万没想到事情办得这么痛快，觉着两头都露脸的事情马到成功，忍不住地乐，就趁热问刘祥：“你打算要多少钱呢？”

    刘祥扳着手指头，在心里暗暗地盘算一下：高大泉买车，要用一百斤小米子， 还冯少怀的债，一石棒子搭利息，归还高二林的粮，九十二斤，再给自己家和高大泉留一点吃的。……最后，他告诉刘万：“我有一个萝卜一个坑的用项，给我填上就行了。整齐数，一百斤小米，四百斤棒子，一共是五百斤，你对他说去吧。行，就算成，不行，就拉倒！”

    刘万同情加上讨好地小声说：“秦富向我透话，这块房基地，七百斤小米，他也要。我看，就跟他要六百五十斤吧。这不算多，他不会驳回。”

    刘祥摆摆手：“我们用不着那么多！只要接上大秋，我就没有困难了。秦富过日子克已，他那些粮食，用小算盘拨拉出来不容易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