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弯弯的月亮河》

（53）

     柳顺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他对卖瓜人的话将信将疑。经验使他形成一种牢固的观念，从买卖人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谎，都是骗，谁听谁上当！

    前边出现一片沙滩，西斜的太阳照得那上面泛起金色的光。路从一道沙埂插过去，有一辆拉着货箱子的胶皮轱辘车朝这边驶来。

    柳顺上赶着跟人家打听：“乡亲，是从河那边过来的吗？”

    车把式气哼哼地告诉他：“过不去河了，返回来的！”

    “哎呀，真把桥拆了？”

    “妈的，专门苦害老百姓呗！”车把式这样回答着，见柳顺赶车从旁边拐过去，就嘲笑地说：“真死心眼儿，不快转头，白费劲儿！”

    柳顺没有回转，一直把大车赶到河坡上，远远地看见，河上的桥果然被拆除，只有几根高矮不齐的木桩子，在河水里可怜孤伶地站立着。他把车赶到一棵半枯的老柳树下，吆喝住，发愁地叹口气：“天哪，这么大的水，可咋办呀？”他这样自言自语，解下料簸箩，放到青骡子的嘴下，“吃吧，吃吧，吃饱饱的，咱们好转回去呀！”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搭腔：“不能回去呀！不能回去呀！”

    柳顺奇怪的四下张望，除了远处的河水，近处的车马，脚边的茵茵青草，没有任何人影儿。他有点发毛。

    车厢上的秫秸捆“哗哗啦啦”的响，接着，从里面钻出一颗头发蓬乱、沾着麦鱼子的脑袋。

    柳顺被吓掉了魂儿，一个蹦子蹿出七八尺远，这才停住，心惊胆颤地扭头看看。

    车厢里的人想挣扎起来，又没力气，就低声呼唤：“柳顺大哥，快，过来，过来呀！”

    柳顺壮着胆，再仔细看几眼，才认出那个人，惊怪异常地喊了一句：“少东家，是您哪？哎呀，吓坏了我！”

    金连城脸色苍白的如同窗户纸，大口地喘着气，哀求说：“柳顺大哥，你今天把我带到这儿，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你要是能把我送过河，送到城里，我来世也感谢你的恩德！”

    “少东家，您这是咋的了？”

    “唉，一言难尽……我挂花了。此地不能久站，快设法过河吧。”

    “您大概全听见了，没有桥，过不去呀？”

    “咱只有冒风险另开活路。你看那儿，靠河边的村子，是八里铺，那儿的老百姓家有小船……”

    “人家给咱用吗？”

    “把车赶到村庄里，找最穷的……对，找让火烧的最严重的户。”金连城有气无力地说着，见柳顺还有点犹豫不决的样儿，就可怜地哭了，“柳顺大哥，我知道你善良、心肠好，你总不能见死不救，把我扔在这荒郊野外吧？呜呜……”

    柳顺被少东家的几滴泪水和几句话说软了。是呀，自己从小就立志当个做善事的好人，该积德的时候，能不积德吗？慢说这个落难的人是花钱雇用自己的少东家，就是半途路上遇见的，从来不认识的，人家到了这步田地，能帮扶一把也得帮扶一把！于是，他坚强起来，心胸里升起一股子豪壮气。

    “少东家，别哭，别哭，我咋会扔下您不管呢？我不是那号人呀！”

    “这，这我知道。”

    “您听我劝一句，您是读过大书、有学问的人，干点啥差事不吃饱饭？往后别做官事了。”

    “哎，哎……”

    “您真听我的了？”

    “我发誓！再干那种损人利己的差事，天打五雷轰！柳顺大哥，相信我吧，如今我后悔死了！呜呜……”

    柳顺觉得，自己的劝说成功，这本身就是一件积德的事。炮楼的人，不断地抓人、杀人，至今还关押着好多庄稼汉，他们都有妻儿老小，都有应当奔的光景！少东家金连城从此改邪归正，这让人多高兴！

    他让金连城缩回车厢的麦鱼子里，把秫秸重新盖好；收起料簸箩，拾起鞭子，赶着车，沿着河边向北的路，朝前移动，奔向雾气茫茫的村落。

    坑坑洼洼的路，使劲儿摇晃着车，发出十分难听的声响。

十九

    这个八里铺村紧靠着小月亮河的河坡。从打前清的时候起，它便成为通往县城和京都的水陆码头，曾经繁华一时；后来，尽管兵灾人祸，世事沧桑，因为四周土地肥沃、水利昌达，仍有“粮仓”之称。

    如今这儿的面貌全非，原来是个在不久前曾遭受灾难洗劫过的地方。看看，多么惨哪！满街是残墙断壁，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没有鸡鸣犬吠，没有乘凉的老人和玩耍的孩子。几只乌鸦从天空掠过，凄凉地叫了几声。一条瘦骨嶙峋的老狗，悲哀地看看突然驶过来的车辆，夹起尾巴，从街那一面跑到街的这一面，钻到一堆柴禾里不见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