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青春的脚步》
(4)
他却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咱们不会分开。搞工农联盟嘛!搞社会主义嘛!还是各在各的战壕打仗嘛!“
从此二十多年,我们之间除了书信往来,很少见面;以后,因为公事繁重,又增添了家务事,跟他的书信也稀少起来,彼此的情况了解得很不具体。我只知道他一直在我们打过国民党反动派的那个山区里工作。尽管如此,他所走过的脚步,却印记在我的心上,随着时代的前进,越来越鲜明生动,激励着我。特别是他说过的那句话,我不仅没有忘记,而是常常鸣响在我的耳边:“革命就是拚命,不拚命就不能胜利!”
在春回地暖的惊蛰节前,我突然接到一位姓骆的同志打来的电
报,上写:“邓远峰身负重伤,速来探望!”
在过去的战斗年代里,类似这样的消息,我们都是习以为常的;现在,却是十分少见,我自然受到极大的震动,立即安排一下工作,动身去看他。
我坐火车,换汽车,剩下最后五十华里,必须靠步行了。
过去活动过的深山老区,对我说来,变得完全陌生。
当年的秃山重岭,几乎没了踪影。山坡上是层层的大块梯田,行行茂密的果树;岭头上是苍绿的松柏,耸立的高压电线;沟岔中,新农村的砖房瓦屋,一片连着一片;成群的牛羊在村边游动;骡马的嘶鸣,时时地从村子里传出……
过去爬山走路,是“家常便饭”,现在对我说来,变得很不习惯了。
我刚下汽车的时候,一边走,一边观赏美景风光,倒没显得多累;走了一程,尤其是进了狭窄的山沟,就变得腿疼脚痛,浑身冒汗;特别是在一个坡岗上坐下歇歇,吃了些带来的点心,又变得干渴难忍。我用力地举步,四下寻找人家。
我走呀,走呀,好不容易见到远远的那绛紫色的树丛的顶头,飘动着一缕乳白色的炊烟。我再走几步,临近它的时候,听到柴草燃烧的噼剥之声。接着,我又看到一段垒砌得十分美观的砖墙,墙里露出镶瓦得十分整齐的灰色屋檐。
我站在那个油漆的松木门板的门口,朝里喊了一声:“老乡,老乡!”
里边走出一个拄着手杖、白发苍苍的老奶奶。
我向她说:“老奶奶,请给我一点水喝。”
老奶奶上下打量我一下,笑笑,说:“真巧,我刚把水烧开。你在门口等着,别进去呀!”
我想,“等着”,就是去给我取水的意思,为什么又这样认真地嘱咐“别进去”呢?
老奶奶从院子端出满满的一大碗白开水,一边走,还一边用嘴吹着凉。
我接过水碗,赶忙喝起来;喝了多半碗,我的渴解了,肚子也饱了,就一面向老奶奶道谢,一面把喝剩下的水泼到了地下,要把碗还给她。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老奶奶大叫一声:“哎呀,我的天哪!你怎么把水泼到地下啦?喝不了,你剩下,还给我嘛!“
我被她的喊叫吓了一跳,同时看到一副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复杂的面孔表情;那表情,又在急剧地变化着。
她问我:“你是从山外边来的吧?”
我赶紧告诉她是从城市里来的。
她用拐杖拄点着地下那一片被水浸湿的地皮,叹口气,说:“难怪呀。我们局长常说,你们那儿一拧管子,水就哗哗流嘛。我们这儿可还没有走到那一步。我们局长说了,那日子就要到!”她说着,接过碗,回到院子里去了。
我心里十分奇怪地离开这座农家院门,继续赶路,赶到了电报发出地,一座小型的温泉疗养所。
一位热情的青年女护士听说我来找邓远峰,就说:“我们正在为他这件事儿着急哪!上级硬把他送我们这儿,只住了一个晚上,就一个劲地动员我们放他出所。他说他活命为革命,不能呆着养命、保命。我们都知道他的英雄事迹,那真是个焦裕禄式的干部。保护他休养好,是我们的责任,哪能放他走呢?唉,没料到他偷偷地走了。”
我问她,邓远峰的工作单位在哪?以便到那里去找。
女护士说:“他是县水利局局长。我们打过电话了。那边的同志说他没回去。我们还问了县委,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我又问她,邓远峰的家属在哪儿,他也许回到家里。
女护士说:“人家这位领导同志,一点都不讲特殊,这么多年,他的爱人、孩子,一直在老家农村住着。他的老战友硬把家给他接来了,他又硬给送走了。除了下乡,就住办公室,二十多年,他自己连一间屋都没有。他这回受伤的事儿,还瞒着家里人哪,不会回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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